阴沉沉的云层上空,滚过闷雷。
    暮春时节,落雨前的燥热从园林四面八方袭来,令在场的每一个人都很不安,随着大风刮起,他们的罗衫和衣袍纷纷扬扬地鼓起。
    宋刘氏抬手拂开发髻上的落叶,骂道:“你这衙役,胡说八道些什么?大雍镇国公府何等尊贵的人家,他们家小公爷,怎会千里迢迢跑到南越当衙役?!”
    宋鸣皱着眉毛。
    他母亲深居内宅寡闻少见,他经常游走在朝堂上,倒是听说过大雍镇国公府的一些事,他们家的小公爷,确实是十五岁的年纪,也确实在多年前,就以“游学”之名远走别国。
    他盯着宁晚舟,心底生出浓烈的不安。
    他迟疑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宁晚舟从怀里取出镇国公府的玉牌,冷漠地亮给他们看:“大雍长安,宁晚舟。若是玉牌不能令你们信服,你们大可去问萧弈。”
    玉牌剔透,绝非造假。
    更何况,他还搬出了萧弈为他站台。
    宋鸣呼吸急促,脸皮火辣辣地疼。
    亏他刚刚还说了那么多嘲讽的话,对方的身份竟然尊贵至此!
    南越远远不如大雍强盛,镇国公府则是大雍的顶尖世家,他们府上只有宁晚舟一个嫡子,将来是要继承府上五十万兵权的!
    如果皇上知道他得罪了大雍世家……
    他的前程也算是到头了。
    宋鸣的儒雅风度皆都消失不见,双腿隐隐发软。
    他母亲宋刘氏的脸色,同样青白变幻。
    这衙役,竟然真的是长安城的小公爷!
    可她刚刚,还骂他和南宝珠是狗男女。
    甚至逼迫他和南宝珠,给她儿子下跪磕头……
    宋刘氏眼前一阵阵发黑,扶住婢女的手才没有跌倒。
    为了儿子前程,她满是褶子的老脸,立刻堆起菊花般灿烂的笑容,甩着帕子夸奖道:“老身就说,南四姑娘是个顶好的姑娘,配给我家鸣儿,那就是鲜花插在牛粪上。还是配小公爷好,小公爷青年才俊,前程锦绣,多么合适的姻缘啊!”
    姜侧妃:“……”
    鄙夷地看一眼宋刘氏。
    这老虔婆,变脸的速度也太惊人了,真是个变脸小达人。
    宋鸣跟着笑道:“刚刚多有得罪,小公爷别往心里去。我对南四姑娘,纯粹只是叔侄之情,什么续弦,那都是逗她高兴。”
    姜侧妃:“……”
    鄙夷地看一眼宋鸣。
    这男人,完美继承了他母亲的变脸术,简称变脸二代。
    宋程瑞年幼,还不知道“长安镇国公府”六个字,意味着什么。
    他跺了跺脚,暴躁道:“爹,您是中邪了嘛,为什么对这对狗男女如此客气,您就该让他们磕头赔罪——”
    “啪!”
    宋鸣给了他一耳光。
    他怒斥:“你这孩子,怎么满嘴脏话?都是跟谁学的?!”
    宋程瑞哇哇大哭:“跟祖母学的呀!祖母在府里的时候,总说南宝珠是个贱人——”
    “啪!”
    宋刘氏也给了他一耳光。
    她怒骂:“你这孩子,怎么颠倒黑白呀你?!祖母几时骂她贱,祖母的意思是,她见多识广,见贤思齐,见微知著!此见,非彼贱!”
    宋程瑞:“……”
    这小孩儿双颊红肿。
    他呆了几瞬,终于委屈得哇哇大哭。
    宋鸣视而不见,对宁晚舟赔笑脸:“孩子不懂事,让小公爷见笑了。不知小公爷几时回长安?不如去我相府小酌两杯?”
    如果能跟镇国公府的继承人搞好关系,皇上定然高兴。
    将来出使大雍的肥差,说不定还会落在他头上。
    宁晚舟满脸嫌弃,并不搭理他。
    宋刘氏见状,慈蔼道:“小公爷疲惫了一天,和南四姑娘说说话、赏赏花,才是正经。我们这些外人呀,就不打搅二位的雅兴了!”
    姜侧妃看不过眼,讥讽道:“丞相夫人刚刚还骂他们是私通,怎的现在又变成了‘说说话、赏赏花’?”
    宋刘氏狠狠剜了眼姜侧妃。
    她和鸣儿险些闯下大货,都是姜秀秀这贱人的缘故!
    她啐了姜秀秀一口,寒着脸转身离去。
    人群渐渐地散了。
    宁晚舟低头,才注意到不知何时起,南宝珠牵着他的手,变成了他紧紧反握住她的手。
    他心中一咯噔。
    缓缓抬起头。
    宫灯黯淡。
    少女圆润白嫩的面庞,弥漫着清寒之意。
    盈盈杏眼,更是盛满了戒备与不信任。
    “松手。”
    她冷声命令。
    宁晚舟欺骗她在前,是心虚的,因此只得悻悻地松开手。
    南宝珠围着他打量了一圈,神情似笑似怒:“我真幸运,被大雍镇国公府的小公爷,为奴为婢地伺候许多年。”
    宁晚舟:“……”
    完全不敢接话。
    南宝珠胸口起伏得厉害:“你恢复男儿身时,我曾叫你今后别再骗我。你当时答应得好好的,可是现在呢?!宁晚舟,你为什么总是骗我?!”
    宁晚舟没想到,她会这么生气。
    他以为,她知道他的身份以后,会为他的尊贵而高兴。
    他不想让她生气的。
    沉吟良久,他试探道:“姐姐,说来你可能不信,我是因为失忆了,所以才流落街头被你捡回去的。我也不知道我是镇国公府的小公爷,我是刚刚才想起来的。”
    南宝珠心肝肺火烧火燎地疼。
    她咬牙切齿:“那你玉牌哪儿来的?!也是刚刚捡的吗?!”
    宁晚舟:“……其实,萧弈才是镇国公府的小公爷,我是顶替的。”
    南宝珠再也不信他的话。
    她掰着手指头:“三岁时祖父祖母死了,六岁时亲爹亲娘跳崖殉情,八岁时收养你的伯父一家在大火中丧生,九岁时拉扯你长大的表哥葬身鱼腹,十岁时村子里的亲人被强盗杀光,十二岁时养父在风雪夜里活活冻死……”
    她怒极反笑:“宁晚舟,镇国公夫妇,知道他们跳崖殉情了吗?!”
    宁晚舟低下头。
    他无法辩解。
    南宝珠更加愤怒,盯着他美貌的侧颜,杏眼渐渐泛红。
    她把石桌上的糕点扫落在地,似乎仍旧不解气,又从袖袋里取出一只碧玉流苏荷包,重重砸到宁晚舟身上。
    荷包掉落,里面的散碎银钱滚了满地。
    是宁晚舟这几个月以来,交给她保管的月银。
    南宝珠抬袖擦去泪水,转身毅然离去。
    “宁晚舟,我再也不想见到撒谎的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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