亚索一面胡思乱想,一面有一搭没一搭的和锐雯随口聊着天,打发着无聊的时间。
    长途旅行本就比较无聊,而在弗雷尔卓德,你甚至想要看看书都做不到——在极寒之下,纸张会比薄饼干还脆,翻开一页基本就意味着撕下来一页,万一不小心弯折,分分钟碎给你看。
    甚至一旦起风,就算你没翻页,书页都会被风吹碎掉!
    所以,在弗雷尔卓德,兽皮才是承载知识的载体,虽然这玩意价格比较高,而且非常厚重、很占地方,但至少在经过了处理之后只要按时涂抹油脂进行保养,那就能够长期保存。
    除了兽皮之外,还有少数部族(比如诺台人)会将动物的鬃毛编制成类似于挂毯的形式,然后通过灵活的编织技巧,将想要保存的信息编制成图案和花纹,以此来作为记录,只不过这种记事方式比在兽皮上用特定颜料涂抹还要麻烦,整个弗雷尔卓德也只有极少数的人会使用。
    像是锐雯,她刚来弗雷尔卓德的时候甚至还想过写日记——但很可惜,当时的条件下,她并没有东西可以作为自己的日记本。
    在这种闲谈中,亚索和锐雯很快就越过了飞龙脊山脉,抵达了寒冰之海的海边,稳妥起见,亚索亲自测试了一下这里冰层的厚度,确认了绝对安全后,这才赶着冰原狼,继续向北而去。
    “这里想要解冻的话,大概还要四个月左右。”锐雯伸出手指了指雪橇下的冰面,“我记得没错的话,每年要到六月左右,这里的冰层才会融化,而到九月就会再次结冰。”
    “你也来过这片海边吗?”亚索将炉火斗篷裹在身上,然后向后靠在了箱子上,“我第一次来到弗雷尔卓德的时候,也曾经到过这,可惜那时候已经快要入冬了,并没看见这片极地之海波涛汹涌的一面。”
    “那的确很可惜。”锐雯点了点头,“实际上,当短暂的夏天到来、寒冰之海解冻的时候,这里的海面本身还是比较平静的,到时候无数个部族的好手都会拿起武器开始潜水狩猎——水性好的下去捕鱼,水性差一点点在水面上的划艇里守护自己的地盘。”
    “周围的部族都会捕鱼?”亚索挑了挑眉梢,有些意外的问道,“这还真的是没想到,他们在哪学的游泳?”
    “在生死的边缘学的。”锐雯难得的说了一句俏皮话,“为了活下去,为了给部族带来更多的猎物,他们没有选择。”
    “……”
    “我第一见到他们下水捕鱼的时候也吓了一跳。”锐雯站起身来,指向了远处几个扭动着身躯远离雪橇的海豹,“他们会在冬天这个时候狩猎海豹,然后将他们的油脂留下来,然后等到夏天入水的时候涂满全身来保暖。”
    “夏天入水也需要保暖吗?”亚索眨了眨眼睛,“唔,也是,这里的夏天也很冷,只是没有结冰而已。”
    “部落最勇敢的人会去挑战各种巨型的硬骨鱼。”锐雯从腰间拿出来一柄匕首,递给了亚索,“这就是一种硬骨鱼的下颌骨做的,是一次物资交易中,一个猎手送给我的礼物,我不知道那种鱼应该叫什么,反正在弗雷尔卓德语,它叫‘古农卡’,看起来倒是和比尔吉沃特的海怪有点类似。”
    “让我瞧瞧……相当不错的手艺。”亚索接过了这柄鱼骨匕首,在手里翻来覆去的看了一会,“轻便又锋利,齿根的细密倒刺正好缠绕住了绳索,没看错的话,上面的绳索应该是厄纽克的毛发?”
    “是的,她坐骑的鬃毛。”锐雯点了点头,然后视线微微上移,看向了远处微微泛红的天空,“一头很强壮的厄纽克,她自己一个人驯服的。”
    “她是寒冰血脉么?”亚索将匕首交还给了锐雯,“是凛冬之爪的成员?”
    “不是,她只是一个厄纽克骑士。”锐雯摇了摇头,“她还问过我,是不是寒冰血脉,如果是的话,她可以离开部族、向我效忠——她的部族已经没有了战母,快要完蛋了。”
    “在这片土地上,失去了战母的部族就像是失去了父母的婴儿。”亚索轻轻叹了口气,“强大的力量终究是部族生存的保障——后来她的部族怎么样了?”
    “没有了。”锐雯语气平静,但声音之中的颤抖却有些隐藏不住,“在一个冬天里,被冰巨魔毁掉了。”
    冰巨魔……
    亚索沉默了。
    虽然这些大家伙在亚索的眼里也就那么回事,但对于寻常部族来说,游荡在这里的冰巨魔却是冬季里不逊色于任何天灾的存在,他们会因为饥饿而陷入疯狂,甚至在成群结队之后毁灭小型部族。
    “我以为我在诺克萨斯的经历已经很疯狂了。”锐雯也靠在了箱子上,双手抱膝,“小时候我在特利威尔,在国立农场,每天为了不至于饿死拼命工作;稍微长大了一些之后,我为了能吃饱、能活下来,在战场上和不认识的人刀剑相向,但到了弗雷尔卓德、真正生活在这里之后,我才知道,原来有些人哪怕精通潜水、捕鱼、狩猎、骑乘,也不能活下去。”
    “我在战场上也送走了很多战友,驱使着他们走上战场的有的是荣誉,有的是野心,有的是渴望,有的是权力——他们也许心有不甘,但至少死得其所。”
    “在艾欧尼亚、遭遇了那一场背叛之后,我才知道,原来守护已有的生活也可以是拿起刀剑的理由,不需要太过膨胀的野心,当所有人都愿意守护现在的时候,也许孩子们就不需要像我小时候一样了,真好。”
    似乎是想起了在艾欧尼亚的那段生活,锐雯的嘴角难得的微微上扬了一点点。
    “但是,在弗雷尔卓德,在这片冰封的冻土之上,这里所有人所做的一切,完全只是为了活着而已,甚至即使他们拼尽了全力,结果也只是‘更有可能’的活下去而已。但是在弗雷尔卓德,这里的任何一点小小的意外,都会消灭这种可能。”
    “我从未和她一起战斗,也从未和这些挣扎求生的人并肩作战,一次也没有。”
    “但你知道吗,有时候我会感觉他们就是我的战友——他们就像是特利威尔时候的我,为了活下去,用尽一切都手段,我很难形容这种感同身受,明明我们完全不同,但有的时候却又一模一样。”
    “在这一点上,我和李青完全不一样,他和兽灵行者在一起,和他们讲述神龙之灵的教义,但是我能感觉到,他其实并没有真正的成为弗雷尔卓德人之中的一个,他似乎在赎罪,似乎在进行着神圣的教化。”
    “而我却对他们的求生感同身受、同病相怜——不,应该说,他们的经历远比我的更加艰难,和弗雷尔卓德的那位冰霜女巫相比,哪怕达克威尔也称得上是一位英明之主了。”
    “在诺克萨斯,各个战团的新兵第一场上了战场之后,存活率大概是70%;而在弗雷尔卓德,新生儿会夭折超过70%——十个孩子里,有七个活不到第二年的命名日,最终也没有自己的名字。”
    “在她的部族被冰巨魔毁灭之前,她和我说希望部族的孩子能有四成活过那个冬天,只要有四成,部族就还能撑下去。”
    “而哪怕是在诺克萨斯,在国立农场被人为抛弃的孤儿里,每年新收养的也有超过六成能活下来。”
    “瑟庄妮说这是弗雷尔卓德的选择,严苛的环境才能甄选出精锐的战士,但我始终认为,一个人想要活下去,总归是没有错的。”
    “我没有读过很多书,但我相信,不够强壮的孩子不应该死在第一个寒冷的冬天;不够强大的战士不应该死在一场天灾之中。”
    “瑟庄妮说他们不够强大,但我更认可艾希的说法,在这片极寒的土地上,一切都是寒冰的猎物,想要活下去的方式不应该是掠夺弱者,而是联合起来对抗寒冬。”
    “你说过,弗雷尔卓德本来不是这样的。”锐雯终于抬起头,直视向了亚索,“你说过,弗雷尔卓德也曾经是四季分明的,是那场可怕的战争让这里彻底被冰封的,是吗?”
    “没错。”亚索点了点头,“曾经的弗雷尔卓德的确是一片高原和平原,不出意外的话,那时候的极地冰川应该和现在的弗雷尔卓德差不多。”
    “所以,如果我们能够战胜冰霜女巫,弗雷尔卓德也是可以恢复到从前的,对吗?”锐雯的眼神之中充满了希冀,似乎在期待着亚索点头,“让臻冰重归幻界,艾尼维亚回到大冰川上,弗雷尔卓德将会不再如此寒冷!”
    “理论上说,是这样的。”亚索再次点头,肯定了锐雯的这个说法,“当我们不需要冻结监视者的时候,艾尼维亚就不需要在每个冬天到来的时候,将极寒散播到整个弗雷尔卓德平原——到时候整个瓦罗兰大陆都会迎来一次雨水丰沛的时期,甚至诺克萨斯的北部荒原都可能变成肥沃的农田,不过到那时候,恐怕德玛西亚人就要头疼洪涝了……不过也不一定,恐怕更大的可能是拉克斯塔克平原出现一个巨型的内陆湖,那里的水道很有可能向着两侧泛滥。”
    “我就知道。”锐雯终于露出了笑容,“你从来不会无的放矢!”
    “……”
    亚索愣了一下——说真的,他主要考虑的问题是嚎哭深渊下面的监视者封印不稳定、那个虚空位面的大佬一直在腐化着丽桑卓,为了防止祂逃脱,带来更加严重的灾厄,亚索才选择与冰霜女巫为敌。
    至于弗雷尔卓德人的生活……
    亚索对他们抱有同情,但并不能做到锐雯这种程度的共情。
    所以,他将主要的注意力都放在了与丽桑卓的对抗之中,很少思考关于之后弗雷尔卓德的变化,毕竟……在这种问题上,他其实并不怎么专业。
    然而,对于锐雯来说,她是无法体会虚空的恐怖、无法理解虚空的威胁的。
    在锐雯的角度上,她能够理解弗雷尔卓德人求生的艰苦,就和曾经的自己一样——而亚索虽然一直将虚空视为敌人,但直接表现却是在改变弗雷卓德的状态……
    这就造成了一种很微妙的状态,锐雯无法想象亚索的目标是虚空,但在她看来,亚索却有和李青这种带有忏悔和教化目的的人不一样,甚至考虑到亚索一直在动员着所有弗雷尔卓德人、动员着整个符文之地的力量,唯一能够解释这一点的只有他也感同身受。
    锐雯和弗雷尔卓德人感同身受,亚索也是。
    此时此刻,锐雯感觉自己和亚索真正做到了心连心。
    这是和之前那种私人情感上的共鸣完全不同的,那时候迷茫的锐雯将亚索视为自己的方向,她有自己的感受,但在很多时候都没有形成自己的观点。
    而弗雷尔卓德之旅成功的放大了她对于求生者的感同身受,结果就是她微妙的在理想上和亚索形成了共鸣。
    如果说之前的亚索是锐雯进入另外一个世界、从诺克萨斯战争漩涡之中摆脱出来的引路人和拯救者,那现在,在锐雯的角度上,亚索就是他真正的知己,灵魂上的伴侣。
    这种情况下,锐雯终于变得大胆了起来,她猛地起身,然后探出手臂,抓住了亚索的左手。
    “我就知道,你一定也是这样的!”
    亚索咧了咧嘴,试图将自己的手抽出来——面对着突然袭击,他整个人已经有些懵了。
    冷静一下啊!
    你这种行为很危险啊!
    眼见着锐雯死不放手,亚索最终也只能苦笑着摇摇头,然后伸出另一只手,摸了摸锐雯的银色短发。
    “放心把,一切都会好起来的。”亚索嘴里喃喃低语道,“无论是弗雷尔卓德,还是恕瑞玛和艾卡西亚。”
    一面安抚着情绪激动的锐雯,亚索一面抬起头,看向了弗雷尔卓德的夜空。
    不知不觉间,夜色已浓。
    北方的极光如一条纵贯天地的绸带般飘渺而神秘,寒冰之海上万籁俱寂。
    感受着锐雯的激动,亚索忽然有了一点微妙的明悟。
    自己在担心什么?
    如果世界的责任……就是自己的本心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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