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自严有些犹豫,最终还是没有把心里话,直接讲出来。
    因为他拦不住万岁做他任何想做的事,大明朝所有人想要阻拦万岁做事的唯一途径,就是想办法物理毁灭大明皇帝。
    想要精神毁灭大明皇帝,那是在痴人做梦。
    大明朝是一个国族构建极其稳定的政权,这个政权的稳定程度,在清廷入关之后得到了体现。
    清廷入关之后,前面一百年一直在平叛,无数的反清复明的活动,让清廷如同热锅上的蚂蚁,不得不向地方妥协,在大明卫所的基础上,建立了比旗兵庞大四倍到五倍的绿营兵。
    而这些绿营还没折腾到乾隆年间,就已经比大明的关宁军还要尾大不掉。
    而清朝的后一百年,基本都笼罩在农民起义和平定类似于准格尔之类的地方性叛变,等到稍微缓口气,英吉利的鸦片船就开到了金门。
    这个时候,轰轰烈烈的革命浪潮,席卷了整个清朝的疆域。
    而革命的口号,也是驱除鞑虏,复我中华的极度民粹,甚至还有不少人喊着反清复明。
    当然在革命取得阶段性胜利之后,孙文非常清楚的知道,驱除鞑虏这种民粹不利于统治,马上还出了五族共和的口号。
    在这一点上,朱元璋同样如此。
    当年还喊着驱除鞑虏,复中华衣冠,在登基的时候,立刻认了蒙元为正朔,并且册封了包家二王后的待遇。
    这就是一个政客的世界,没有永远的朋友或者敌人,只有永远的利益。
    当然政客们更多的是看重自己和自己背后的利益,而政治家,总是着眼于整个国家和所有人的利益。
    政客和政治家的区别总是如此的鲜明。
    一个优秀的领导人,需要学会自己扯自己嘴巴子,为整个国朝谋求更大的利益。
    无论是疆域、领土、航路、海域等等,打自己的脸,是一个优秀领导人必备的基础。
    国族构建十分完整的大明,是通过铁与血完成国家民族的构建,朱元璋八征蒙兀,朱棣六征漠北,都是为了完成国族构建。
    这种超脱于政权的国族认可,在百姓层面,可以获得更高层次、更广泛的认同。
    权力的大小来源于百姓们陷入主观想象,而权力的基本构成需要事实去保障。
    饱受蒙元压迫的关内百姓,需要对过去清算,也需要对自己的民族恢复自信心,而朱元璋和朱棣的征伐,就是为了这种民族自信心的恢复。
    当然,不管是朱元璋还是朱棣,总是会文人墨客小声哔哔两句,穷兵黩武,至今如此。
    将大明现在的残破和种种弊政,甩到两百年前,早就做了古,无法反驳的太祖和成祖的头上,大概可以慰藉他们惶惶不安的心里。
    而隆庆年间,对俺答汗的征伐,到彻底令其归顺,其台吉多数被封为了大明的指挥同知。
    而顺义王的继承,也由大明王庭一言而决。
    这就是对国族认可的构建的过程。
    所以,大明的皇帝世系,本身就代表着秩序的建立者,秩序的阐述者和秩序本身,这种秩序,压根就不可能精神毁灭。
    但好在,虽然大明皇帝本身是秩序,但是归根到底,他还是个人,只要是人,被杀就会死。
    所以,在利益巨大冲突的时候,明公们只能选择物理消灭,当物理攻击无效的时候,其实明公们就是再怎么操作舆论,地方官们就是再以投献治罪,限制大明皇帝的政命,也无法从精神毁灭掉大明皇帝。
    这就是明公们一败涂地的根本原因。
    也是让金尼阁这些传教士们百思不得其解的原因,他们眼中的大明皇帝,就是三位一体的神,秩序的建立者,秩序本身,秩序的表述。
    可是大明皇帝本应该是无所不能,居然被几个臣子们束缚在小小的皇宫之内,
    “万岁,马上就要过年了,京中肥肥肉万岁可知多少钱一斤?”毕自严忽然换了个话题,既然万岁要反腐,他也没有好办法阻止,说起了他今天第三个话题。
    肥肥,是大明朝的百姓们,为了避讳大明皇帝的姓氏,给猪改的名字,叫做肥肥。
    但是大明皇帝其实从未下诏避讳猪这个字,因为本身避讳,就是避开名讳,又不是姓氏。
    再说了,本身大明皇室本身就是乞儿出身,对这些压根就没什么忌讳。
    但是大明的百姓们通常把猪肉称之为肥肥肉,而大明的朝臣很少说肥肥肉这三个字,而是说当着皇帝的面说猪肉。
    大明皇帝和朝臣们关系,能好才奇了怪。
    “我记得年中的时候是一分银一斤。”朱由检奇怪的回答着,好好的怎么聊起了猪肉的事。
    毕自严想了想说道:“现在两分银一斤,足足翻了一倍。”
    “哦?难道猪肉涨价也是朕的罪过不成?”朱由检的脸色变得极其奇怪的问道。
    这啥意思?猪肉涨价跟他朱由检有什么关系?
    毕自严严肃的点头说道:“万岁登基之后,清查京营冗员,之后锦衣卫的三万六千三百六十余人,全员补齐,为了抢兵,袁军门、孙帝师和田都督为了这兵源都闹得几乎水火不相容的时候,万岁又补了腾骧四卫近两万余人的兵额,这下孙府丞也加入了抢人的行列。”
    “这前前后后就扩军了四万,军官造官册新增七百五十三人。”
    “这四万人和七百五十三人的军官,就是猪肉涨价的根源,万岁可知这四万精锐需要八万战马,这还是不满编制,按照大明成祖年间的份额,就需要十二万匹战马,一马驮甲,两马交替载人。”
    “为了凑齐这八万的战马,太仆寺卿天天上各部讨债,当年挪用马价银都被催了。”
    朱由检知道骑兵贵,但是不养骑兵,只造炮,对骑兵的杀伤力实在是有限,建奴来去如风,大明只能坚壁清野的固守。
    这不符合大明的风格,也不符合朱由检最好的防守就是进攻的信条。
    坚壁清野的举动是破坏大明内地的生产生活,对大明关内的破坏,岂止是简单的掳掠可以去概括?
    京畿、顺天府、北直隶、山西大同、宣府两地逃难的百姓,会如同一股旋风席卷整个大明,对大明秩序的破坏,那可是会要了大明的命!
    毕自严叹气的说道:“八万匹战马,就需要从八十万匹驽马中去选。一时间整个京师的豆料的价格都翻了一倍,自然肥肥肉的价格也是水涨船高。而且这价格估计一直到辽东战事结束之时,都无法恢复。”
    “倘若万岁能够徐徐图之,这八万匹战马,绝对不会让豆料价格翻番。”
    朱由检不知道说什么好,他自己清楚崇祯二年的时候,黄台吉就从喜峰口破了个口子,在大明顺天府转了一圈,又去山东劫掠一番,在北直隶驱赶了数十万的百姓南逃。
    但是朝臣们并不清楚,所以他们会觉得皇帝心急。
    关宁军镇守辽西走廊,建奴错非破了宣府和大同,否则怎么可能入的了关?
    蓟门类比大明就是大明的门牙塔,而关宁军镇守的辽西走廊就类似于高地塔,黄台吉胆敢越过高地塔杀人也就算了,还要拔了大明的两座门牙塔?
    这在任何文臣武将的眼中,都是不可能的事,毕竟游戏规则上可以越塔强杀,但是不可以越塔破塔。
    在军事上,这种跳蛙战术,绝对不可能以破坚城为目的,跳蛙战术的核心就是仗着机动力,跳来跳去。
    但是黄台吉这么做了,而且还成功了。
    “涨价就涨吧,少吃两斤肥肥肉也死不了人。”朱由检没有任何犹豫,两害相较取其轻也。
    毕自严叹了口气,说道:“万岁这是在揣着明白装糊涂。”
    “知我者,景会也。”朱由检哈哈大笑的说着。
    其实毕自严的劝谏还是以劝大明皇帝不要那么心急为主,而且还隐隐的劝谏大明皇帝不要杀伐过重。
    他只是在拿肥肥肉说事,但是大明皇帝就是硬装,不接这个话茬。
    毕自严笑着摇头说道:“虽然不知道万岁为何如此心急,张太师给大明调头,用了足足十年,若是再算上高拱徐阶他们,大明用了足足十七年,都未曾把头调过来,但是万岁如此心急,那希望孙传庭不会让万岁失望吧。”
    “臣能做的就是保证万岁需要任何东西,臣都能给万岁提供,这就是臣最大的能力了。”
    “这就是最大的支持了。”朱由检笑着继续说道:“孙传庭会让朕失望吗?”
    朱由检可是知道孙传庭在榆次组建的秦军都是些什么人。
    失地的农民、失去军屯逃所的军户、破产的小商贩、逃难的边民等等构成,这些人最大的特点就是面黄肌瘦。
    别提膀大腰圆了,长得壮,一万秦军里挑不出一百人来。
    大明皇帝就给了孙传庭六万五千两白银,养出的一万秦军,击溃的可不仅仅是农民起义军,还有清廷八旗军。
    这一次,朱由检直接给孙传庭招纳的是两万精锐。
    “那臣告退,这雪,臣看着就高兴。”毕自严拢了暖阁外栏上的一把雪,走出了西暖阁,在雪地里渐行渐远。
    毕自严出了西华门,走过了白雪皑皑的银作局和御用监,来到了西苑太液池旁,缓缓的蹲在了池边,将手中攥着的雪团放在了湖畔,拢起了一个小雪堆,插了一根树枝。
    他走了没几步,又转了回来,在雪地上写下了景会二字,才满意的点了点头,给这小雪堆磕了个头,离开了西苑。
    他把自己埋在了西苑里,今后,他毕自严就只是大明朝的毕尚书了。
    战争,从来都不是廉价品,在凑足物资的过程中,他不知道自己会跌倒在哪里,但是从此之后,无论什么结果,他都不会埋怨。
    为了大明皇帝吗?
    是,也不是。
    大明不仅仅有皇帝,大明还有世世代代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人,而他就是其中一份子。
    朱由检听着王承恩的禀报,眉头紧蹙的看着西苑的方向。
    “君子矜人之厄,小人利人之危,君如腹心,臣如手足,心正则手足正,心不正则手足歪邪,此乃君臣之道也。”朱由检看着西苑的方向久久不能平静。
    他朱由检要是倒了,毕自严的下场可想而知。
    “万岁,出巡之事,懿安皇后那边都筹备好了,还有正旦之物,都在筹备了。倒是坤宁宫主,最近和懿安皇后走的很近,倒是学的有几分模样了。”王承恩小心的说道。
    “王伴伴,你说朕会输吗?”朱由检忽然扶着暖阁的凭栏笑着问道。
    王承恩十分确信的说道:“万岁爷不会输,大明也不会。”
    毕自严在大明皇帝这里下了重注,以自己的生命甚至连自己的子孙家人都做了赌注。
    而大明皇帝也在军事上下了重注。
    战争的本质,其实是国家大规模的重资产的投资,战马、火炮、后勤补给、军备、官职等等人力物力的重大投资。
    倘若在崇祯二年,大明皇帝和后金汗国的赌局,大明要是赢了,这些投资都可以连本带利的尽数赢回来,不光可以保本,还可以一本万利,大赢特赢。
    在政治实践的过程中,战争,近乎于万灵丹一样的神药。
    只要战争获胜,建奴就可以从十三甲变成一百甲,从一百甲变成三千甲,再变成三万甲和现在的十万军卒盘踞的辽东。
    建奴主从元朝的时候,就已经在积极的叛元活动,到了大明,从第一任建州军民指挥使司阿哈出开始,建奴主就在积极叛明了。
    之前为什么建奴主一直成不了事?就是因为他们一直输。
    努尔哈赤为什么成了事?因为老奴酋一直赢。
    但是逢赌必赢的老奴酋,骤然在宁远城下碰了一头包,不仅自己他撒手人寰,连带着为了巩固内部团结,他最喜欢的大贝勒代善,当不了可汗,还得让叶赫氏所出的黄台吉等上汗位。
    战争,从来都是赢者通吃。
    但是大明实在是太强了。
    萨尔浒输了一次,建奴通吃;广宁再输一次,建奴通吃;崇祯二年喜峰口入关,建奴再胜,建奴通吃;崇祯九年,宣府、大同城破,建奴再胜,建奴通吃;崇祯十三年,在松锦之战中,大明又是大输特输,建奴再次通吃。
    但是黄台吉依旧是入不了关。
    这就是大明,而现在朱由检在桌上下了重注,按照他的估计,大明还能输三次,而黄台吉只能输两次。
    朱由检看着西苑的湖畔,再看着辽东的方向,他不想输,也不能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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