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说了什么不重要,重要的是说这话的时候,屁股坐在哪里!
    这个政治学上最简单,也是最根本的问题点出来了,这就跟当年文彦博对赵宋皇帝说出陛下与士人共天下,非与百姓共天下一样。
    只有得国不正的人,才会小心翼翼,讨好文人。
    俺老朱家自己打下江山,想怎么折腾,就怎么折腾,不服气?
    忍着!
    事情到了这一步,已经再也没有疑问了。
    阳明公点破了最重要的问题,不管是清丈田亩,还是迁居孔家,一切都是站在最广大民众的立场上。
    所以这些事情,都是无可挑剔的,谁要是反对,多半就居心不良。
    要知道这么多年来,主张清丈的张璁,不断冲击旧有规矩的王岳,都是百官的眼中钉,肉中刺,饱受责难非议。
    现在看起来,他被骂得越狠,越证明他爱护百姓,良心摆正,和那些良心坏了的文人士大夫,根本不一样。
    无形之中,阳明公帮着王岳,解决了最大的难题。
    所以第一天的讲学结束之后,王岳亲自下厨,给阳明公准备了大餐。
    素来喜欢食肉的王阳明竟然拒绝了。
    “准备些清淡的最好,我还有些东西要讲清楚。”阳明公微微沉吟,语气之中,居然有那么一丝丝的焦急。
    这让王岳颇为惊讶,什么事情,能让阳明公失态呢?“
    “王岳,我老了。”
    王阳明坦然叹道:“今天我所讲,都是发自肺腑的真话,我不是为了迎合你,为了给你帮忙。就胡说八道,那不是王某的做法。”
    “只是不破不立,我已经将心学理学,说得一无是处,天下间究竟什么才是正道,我总要谈一谈,不然人心茫然,无所遵循,我是有罪的。”
    面对阳明公的意见,王岳是颇为赞同的。
    我们不光要砸碎一个旧世界,还要建设一个新世界!
    “阳明公,不知道你明天要讲什么呢?”
    王阳明轻轻一笑,“人人皆是圣贤!”
    ……
    关注讲学的,绝不只是兖州府的这点人,就拿咱们的朱皇帝来说,他就抓心挠肝,恨不得亲自前往山东,见证这一场至关重要的讲学。
    “黄锦,朕说了,要静修几天,你能不能想办法,帮朕挡住那些人,让朕去兖州府逛一圈?亲眼瞧瞧盛况?”
    黄锦翻了翻眼皮,鼓着肥肥的腮帮,认真道:“皇爷,独山堡大战,就是奴婢替陛下观看的,若是陛下真的想看,还是让奴婢去吧,奴婢更合适!”
    朱厚熜冷哼,做梦呢!
    朕都去不成,你想屁吃啊!
    “告诉下面,八百里加急,错一个字,漏一个字,朕严惩不贷!”朱厚熜切齿咬牙,发狠告诫……
    下面的人,自然不敢怠慢,事实上从兖州府出来的快马,何止数十……甚至还有一些鸽子在天上飞。
    人们穷尽手段,用最快的速度,了解阳明公的主张,因为他们都明白了,大明或许就要因此而改变……
    王阳明第一天讲课的内容,确定了日后学问的根基……这个基础不是一小撮士人,不是为了一个小团伙的逻辑自洽。
    而是放眼天下,把每一个人活生生的生命,都当成人来看,学问要为每一个人服务!
    阳明公定下了调子,最兴奋的莫过于泰州学派。
    毕竟在天下各派学问当中,唯独他们主张百姓日用即道,算是最贴近民生的,成为显学,近在咫尺了。
    只不过到了第二天,他们才发现自己还是太乐观了,因为他们远远还不够!
    第二天的课堂,比起第一天热闹多了,除了阳明公之外,还有一个老木匠杨檀,还有许多借钱给杨檀的客人。
    遭逢不幸,逃跑,或者干脆一死了之,都不是勇敢的作为。
    一个匠人能尽力弥补,坦然面对,这就是勇气!
    而客人愿意给他机会,除了同意暂缓要求订货之外,他们还借了一笔钱,给木匠东山再起,这就是义之所在!
    双方互相理解,体谅难处,共度难关,便是仁恕之道……若天下人人如此,这就是君子之国,三代之治……
    阳明公慷慨讲述,热情洋溢,台下的老儒走了大半,可寻常百姓却多了数倍,贩夫走卒,寻常市民百姓,悉数前来。
    踮起脚,昂着脖子,只为了能看到当世圣贤一眼。
    能为普通人讲话,能把一个老木匠当成例子,而不是讲什么帝王将相,圣贤古人,大家伙顿觉亲切了太多。
    必须要听!
    而转眼之间,就到了第三天。
    这一天的课程,依旧是从杨木匠的事情发散……宗室子弟,纵火害民,到底该怎么办?是应该严惩不贷,还是要网开一面?
    宗室如此,那孔家人呢?
    什么是法令?
    普天之下,法令能不能分三六九等……同样的罪过,有些人可以安然无恙,有些人就要服刑受罚?
    这种事情有吗?
    貌似时刻在发生着,以蒙古为例,南人的性命,不过和牛马牲畜相当。结果就有群雄并起,北赶大元……
    由此看来,在法令面前,务必一视同仁。
    这个法令指的是犯了罪责,那别的呢?
    朝廷的赋税徭役呢?
    人与人生活相处,到底是要用什么原则……是不是也需要一视同仁……
    三天讲学,到此戛然而止,阳明公并没有给出答案……因为他也没有最终的答案,这是需要所有人去思考,去探索的事情,甚至可能永远都没有最终的答案。
    只不过回看这三天讲学,王阳明确实撕开了被儒家士大夫一直垄断的话语权!
    有很多人都有个习惯,喜欢去探究到底说了什么,圣人的真意是什么,有没有讲过愚民……这很重要吗?
    提出想法的人,就好比是厨师,客人对味道评价不一,难道你还要去苛责客人,说客人侮辱了自己的厨艺?
    难道不是儒者应该拿出更合理更通俗的说法,去说服更多的人?埋怨百姓不行,这是毫无道理的。
    有这种想法,只能说你不愿意真正去探究百姓的需求,只是高高在上,以一种圣贤的模式,在自己的小世界里指点江山,这样的人,只怕连最基本的键盘侠都不如……
    做学问的立意必须是好的,方向必须是良善的,违背了公认的规则,必须受到惩罚!哪怕你贵为宗室,哪怕身为圣人后裔,全都不能例外!
    这就是三天来,阳明公所要说的东西。
    听起来一点也不复杂,甚至不那么高大上……但是却结结实实拉下了士大夫的面皮身段……你们根本不是高高在上的特殊人群,人人都可以做圣贤,相反,那些士大夫,若是私心作祟,表里不一,就连最卑劣的小人都不如!
    ……
    “阳明公,您辛苦了。”
    王岳深深一躬,发自肺腑。
    王阳明倒是坦然,只是嗓子略微沙哑,他并没有那么乐观。
    “说起来,这也是老生常谈,了无新意。只是我的身份略微不同,说出来或许能掀起的波澜稍微大一点。可若是因此就觉得能扭转乾坤,改变什么,那就是王某不自量力了。”王阳明目光澄澈,语气平和。
    “百年积弊,就无从下手。这是千年痼疾……因循守旧,不思进取,勇于内斗,怯于外战,宁可自欺欺人,也不愿意面对真正的问题……”王阳明说到这里,都摇头了。
    “不说了,再说下去,我怕都会怀疑,做的这些挣扎,能有什么用处!一把年纪了,老老实实在家待着不好吗?还出来丢人现眼,是为了什么?”
    阳明公疯狂吐槽,和台上风度翩翩的王阳明,俨然两个人。
    王岳却知道这是阳明公没把他当成外人,说的都是心里话,贵乎本心罢了。
    “阳明公,你想不想知道,您的这番讲课,究竟效果如何?”
    王阳明忍不住好奇,“你知道?”
    王岳点头,他当即准备了马车,跟王阳明悄然溜出了兖州府,他们没走多远,就到了一个村镇。
    此刻已经是下午时分,在村头的打谷场,聚集了许多人,尽是十里八乡的百姓。这些人有的茫然,有的欣喜,有的惊讶,有的冷淡……各种表情不一而足。
    约莫过了一刻钟,终于从村子里走出一个年轻的汉子,二十五六的样子,十分雄壮,红润的脸膛,目光有神。
    “诸位乡亲父老,今儿请大家伙过来,是想跟你们说一件事,说一件大事!一件关系到你们每一个人的大事。众所周知,我们王家田多丁多,也算是一个大户。如今朝廷清丈在即,与其让人逼着,把田土交出去,不如提前分给大家伙!”
    “抬上来!”
    很快有人抬着两个箱子过来,这位将箱子掀开,朗声道:“这里面一箱子田契,一箱子是大家伙欠我们王家的欠条……”他目光扫视全场,人们的呼吸明显粗重起来。
    “现在,我就全烧了!从此你们不欠王家的,过去都一笔勾销了!”
    说完,他真的捧起木箱,扔到了火堆里。
    腾地一下,火光蹿起,照亮了所有人的面庞,这个年轻人一屁股坐在了火堆旁,享受着炽热的温度,额头上冒出一层细腻的汗珠,显得油光发亮。
    “乡亲们,东西烧了,咱们坐下来好好聊聊,这往后该怎么办!”
    王岳和王阳明都在外面瞧着,他们很想知道,这个小豪强,能有什么高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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