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良明感觉自己进入另一个陌生的世界。
    这里没有视觉,没有触觉,也没有听觉,唯有意识在流动。
    是的,他感觉到了意识的流动,尽管他第一次出现这种感觉,可研究意识一辈子,他瞬间就明白了。
    “锦瑟?”
    高良明的念头涌动,呼唤学生,不是用声音,不是用文字,而是用意念。
    “老师!”
    几乎就在他念头涌动的瞬间,就得到了回复。
    “这是催眠,还是某种新式仪器?”
    “这重要吗?”
    “手段不重要,但有助于帮助我理解。你是用催眠或其他办法,封闭了我对客观的感知能力吗?”
    “没有,您的感知能力并没有消失。您只是在我的意识中。”
    “那我能恢复感官吗?”
    “当然能,只要您愿意,您只是还没有适应!”
    高良明在这没有声音,没有光线,也没有凉热的空间中安静下来,默默感知。他此时已然还不太清楚自己的处境,但他的修养让他能够对待一切变化泰然自若,在他看来,一切的变化,都不是变化,所谓的变化,不过是意识对于客观事物的认识在时间和空间上的因果而已,作为认识客观的意识本身是没有变化的概念的,没有时间也没有空间的因果律。
    只是片刻,高良明感觉到了温度,有了听觉,当他念头一动,他睁开了眼睛!
    他看到的,正是他自己,是高良明,他自己的额头,对着自己的额头。这很绕,事实上他现在是通过李锦瑟的眼睛在看自己,李锦瑟的额头贴着高良明的额头。
    神奇的精力,新鲜的生命体验,一切都不相同。
    只是看到,就让他感到惊奇,原来高良明是这样的,在自己的眼中,却不是这样的。
    他仔仔细细观察了一番这近处的景色,接着就贪婪的去感受其他的感觉。他不知道李锦瑟是如何做到的,他不愿意现在就耽误时间来讨论这个问题,他需要去感受。
    他追逐一生的哲学,在他看来,是一门最渴望确定性,而又最匮乏确定性的学术,无法定义,无法证明,只能不断的理论再理论。最核心的意识本身不能被认识,这是哲学最大的困惑,没人能解释意识到底是什么?而意识却又被哲学家视作最为重要的基础,哪怕是唯物论者,也不能否认意识的重要性。而在大多数哲学体系中,更是将意识当作唯一的主体。
    自己的意识不能被认识,那别人的认识呢?同样不能被认识。别人看到的世界,跟自己看到的世界是不同的,这几乎是一个定论,可是有多么不同,却没人能说的清楚。
    而这一刻,高良明可以直观的感受了,确实不同,截然不同,没有一处相同,但又大同小异。
    他此时无法动弹,他只能看,只能听,可他看到的,听到的,跟自己过去看到的,听到的,都不一样。视觉上,色彩的轻重,甚至色彩的本质都完全不同,李锦瑟看到的红色,原来是这样的,同一种红色,他们都能分辨出来,可对于红色的视觉,却又完全不同。有的颜色,甚至高良明从未见过,可他很清楚,现在看到的色彩,在李锦瑟眼中,一定出不了赤橙黄绿青蓝紫之分,只是跟自己看到的完全不同。听觉上,也同样如此。同一句话,他们听到的内容是一样的,可话本身又会完全不同。至于触觉,就更不一样了,俩人额头相抵,感到的应该是温热,可高良明觉得稍微有些寒凉,可他很清楚,他所感受到的这种寒凉,在李锦瑟认知中一定是以温热表达出来的。
    此时是有时间和空间的,因为时间和空间的感觉,本就是意识主动去认识客观存在的一种反馈,只有去认识的时候,才有时间和空间,客观事物在瞬间的先后继起就是时间,互为规定至于无穷就是空间。
    高良明直观体悟了许久,他感觉至少有一刻钟,如果没有,那只能说是他跟李锦瑟俩人之间对时间和空间感知上的差异导致。接着眼前一黑,接着就看到李锦瑟正远离他的额头,俩人分开了。
    “你是怎么做到的?”
    至此高良明才舍得浪费时间问出这个巨大的疑问。
    同时他还在闭眼回味刚才的所有感觉,并且跟自己现有的感觉相对比,不由激动起来。这是他的一小步,是哲学的一大步。
    “我本来就能做到。”
    李锦瑟回答道。
    高良明并不认为李锦瑟是隐瞒他,也相信李锦瑟不是信口雌黄。
    “你这算是一种超自然能力吗?天生的心灵感应?”
    他惊讶道。跟这个学生认识,并不止研究生这几年,而是从她小时候就认识她了,因为李锦瑟的父亲,也是学校的老师。
    可却一直没有发现过她有这种能力,是可以隐瞒,还是因为恐惧而不敢公开?
    “可以这么说。”
    李锦瑟回答道。
    高良明没有问对方隐瞒的具体原因,每个人都有各种各样的原因,即便说了,说出来,他听到,然后难道就真的是他听到的那个原因吗?所以他反而不问。
    只问道:“你的能力是让我们意识交换吗?”
    这是他很关心的问题,如果刚才他们意识交换,也意味着李锦瑟刚才进入了他的意识。
    问出之后,高良明马上明白自己的表述不太准确:“我的意识是如同灵魂一样,你的灵魂进入了我的躯壳?”
    李锦瑟摇摇头:“没有那么夸张。我也做不到,事实上您的意识一直存在,始终在它该在的地方,至于在哪里,可能我们永远都无法知道,也许就在大脑里,也许在宇宙深处的某个地方。我只是能够建立一个意识互通的通道而已,让您感受到我,当然进入您的身躯去感受,这也是很容易的事情。”
    高良明明白了,不由有些失望:“也就是说,我们依然没有触及意识本身。交换的只是感觉。”
    这意味着,意识仍然是无法被认知的,能认知的,不过是感觉,最多是直观这种意识去认识客观时候的反馈。
    李锦瑟道:“是的。意识依然不被认识。您觉得这没有意义吗?”
    高良明摇头道:“意义很重大,至少提供了意识从不同角度认识世界的渠道。意识认识意识,这本身可能就是伪命题。就好像人提着自己的脑袋,将自己提起来一样可笑。但科学的发展,已经探索到了许多悖论着的现象,我以为看到了希望。比如单电子干涉中,一个电子同时穿过两道狭缝的悖论,虽然无法想像,但确实存在。我以为意识最终也可以通过这样的手段,解决悖论问题。从而实现意识认识意识。”
    李锦瑟叹道:“我让您更沮丧了吗?”
    高良明叹道:“是有些失落,只是因为我预期太高了,这不怪你。对了,你的能力,只能是建立两个人之间的意识通道吗?”
    李锦瑟摇摇头:“可以建立无穷!”
    高良明一惊,马上认识到这是一个无比珍贵的能力,是上帝送给哲学的最好礼物。
    俩人分别的时候,李锦瑟其实也有些失望,她对于解开意识本质这种渴望,不会比高良明更少,所以她才学了哲学。这门哲学,不管被不被认可,至少是人类文明中,不多的对于意识有最深入研究的学科。而意识,牵扯到人类根本的智慧诞生问题。只有意识,才能让一个人知道我是我,知道他是他。而这恰恰是她最苦恼的问题,她始终无法创造智慧。
    遗憾的是,她一直没有解决这个根本问题,她解决不了,人类中代表最高智慧个体的高良明、徐若轻这些人也解决不了,尽管跟这些人的相处和学习,让她进步了很多,收获了很多,可总是在皮毛中跋涉,永远无法触及核心,甚至连一条触及核心的可能的路径都没有。
    跟高良明不一样的是,李锦瑟可以做实验。
    她的试验对象现在躺在医院里,情况越来越乐观。
    这对象在病床上,沉默的吃着东西。
    “师兄。在吃个香蕉!”
    魏秋叶剥了一个香蕉。
    师兄孟昭的情况渐渐好了,这让她放下心来。
    孟昭露出一个笑容,跟以前很不同,没有那么阳光,反而带着三分冷酷。
    之所以冷酷,是因为经历。
    他没有完全变成另一个人,只能说他够坚强,或者对方够仁慈,亦或者对方抱着某种特殊的目的。
    孟昭的世界观早就蹦的稀碎,始终建立不起来。
    一切的源头,都是那日他去交大找了那个女人所起。如果有的选,他宁可不去找她,他宁可被误解是一个妄想症患者,是一个不合格的警察,是一个病入膏肓的肝病晚期病人,然后慢慢死掉。
    那个女人,那个叫李锦瑟,又不是李锦瑟的女人,甚至不能称之为人的生物,除了给孟昭脑子里种下了一条寄生虫之外,还向他灌输了无比恐惧的未来。
    那女人注入自己脑中的信息中,透露了女人的来历。她来自无比遥远的宇宙深处,随着陨星飞行了无数年后,降落到了地球。
    她或者说它,降临地球,是为了夺取,是为了占有。从它意识中,或者说它灌输给孟昭的信息中,没有任何感情,仿佛只是陈述一个事实。那就是它们来了就不会走,不会返回,因为来了,地球就是它们的。这是占有,不是占领,没有统治,没有掠夺,只是完完整整,简简单单的取代。
    地球上的一切,基于碳氢的生命体,小到病毒,大到人类,统统将会消失,只被它们一种生命所取代。能否幸免,不能。因为它们随着流星,在宇宙中肆意扩散,所到之处,并不只有地球一个有生命的星球。它们所到的一切事宜的行星,不管有无生命,它们都将存在。要么是正在取代别的生命,要么是已经完成取代。最后一个生机勃勃的行星,变成了只有它们存在的一个生命体,然后陷入寂静。
    这恐怖的信息,以及它让孟昭感受到的,它们那种没有任何感情色彩的意识,让孟昭作为一个警察,都生起了要越法杀人的念头,并且无比强烈。
    但后来,则是绝望,对方他比想象的强大了太多。
    绝望的孟昭,没有兴趣看病,甚至巴不得就此死去,可连这也做不到。
    一开始,他拒绝治疗,回到家里。结果第三天开始,就昏迷不醒。此时已经无法顾及,魏秋叶直接将他送进了医院住院。
    在医院里醒来,已经是十天后。在这十天里,他天天高烧不退,一度甚至被医生怀疑已经脑死亡。在这十天里,他身形暴瘦,无论医生输入多少营养液,似乎都无法维持他的生理活动,导致体重下降了十公斤。
    醒来之后,孟昭感到自己无比的虚弱,对食物极其渴望,渴望到几乎要失去理智。
    但他强打精神,用顽强的意念控制自己,似乎只有这样,才能证明他还是他。他开始绝食了!
    脑子里一直有另一个意识,跟他交流,仿佛是另一个自己,如同人格分裂。
    “我一定会杀了你!”
    孟昭对那个意识道。
    “如果你做得到的话,我等你。”
    孟昭做不到,因为这个意识正是它,李锦瑟。
    不但做不到,连他绝食的行为,也被对方破坏了,他脑子十分清醒,要抗拒进食,可是对方却控制了他的身体,控制着他的手拿着食物塞进嘴里。
    魏秋叶看到的情况,是师兄一边大口饕餮,一边眼泪横流。魏秋叶告诉师兄,好吃在给你买,不用哭啊。她心里则对师兄无比的同情,以为师兄是大难不死后释放的脆弱。
    连死都做不到,谈什么杀了对方。
    好在那个意识并不是无时无刻存在,似乎有意的会消失一段时间,可又不知道什么时候会突然出现。当那个意识消失的时候,孟昭似乎被切断了感知,失去了对自己身体的控制,只能躺在床上,但大脑却清清楚楚。当那个意识出现的时候,孟昭才能恢复对身体的控制。
    尽管这让孟昭不用出于一种时时刻刻被人监控的感觉中,可绝对不会好受。
    孟昭一边吃着香蕉,意识中对李锦瑟破口大骂,他此时也只能通过这种方式,展现自己的存在。
    李锦瑟并不在意这些辱骂,它甚至是没有感情的。
    “可惜。你成功了,给了我一个答案,却不是我想要的那个答案。智慧果然不可能凭空诞生!”
    李锦瑟留下了最后一段信息后,就再次消失了。
    这次孟昭没有失去对身体的控制,可对方还是消失了,孟昭有些不敢相信,他下床试着走了两步。
    无数次孟昭想着,但凡给自己一丁点控制身体的机会,他会毫不犹豫结束自己的生命。
    不是他不贪生,不是他不恐惧死亡,而是被对方控制的结果,比死亡更可怕。从对方意识中得到的信息中,孟昭知道有无数种像自己这样被它寄生的人类,最后都失去了自我,成为它控制下的一个傀儡躯壳。
    一想到自己会变成一个丧尸一般的生物,孟昭觉得还不如死了。
    可真当机会来了,孟昭却犹豫起来,对方明知道自己一直在找机会自杀,却突然放开了对自己的控制,这是为什么?对方突然不在意自己的生死了。
    孟昭有些不信,他突然拿起护士来没来得及收走的针头,狠狠的扎进了自己的手臂。
    剧痛传来,而意识中没有任何变化,空空如也,那个控制自己的意识真的走了。
    魏秋叶反应过来,大叫一声,将孟昭扑到在床上,控制住了他。
    李锦瑟并不是从孟昭意识中消失了,准确来说,她只是彻底切断了跟孟昭大脑中寄生体的联系,那种它们这种生物特殊的联系能力,意识的共享和互通能力。犹如它给高良明展现的那种能力,但要比高良明感受到的更加强烈,因为跟高良明之间,只是临时建立起的意识通道,而跟那无数寄生体之间,则是永久性的,基于种族生命特性的联系,生来就有。
    切断跟孟昭的联系,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而是反反复复多次,这是一种试验。试验的结果表明,孟昭没有死,寄生体也没有死。当他切断跟寄生体联系的同时,还能操控寄生体封闭孟昭的五感,直到它再次连接下达新的命令。
    唯一遗憾的是,寄生体可以独立脱离它的意识存在,让她十分兴奋,可是寄生体如同一个空壳,只能接受它预设的命令,却没有任何独立思维的能力,甚至不会有任何动机上的活动,更谈不上思考这么高级的生命活动了。
    这意味着,它植入孟昭大脑的寄生体,依然只是一段枯枝,只不过是可以偶尔跟母体脱离关系的枯枝,依然是母体的一部分。
    唯一成功的诞生出自我意识的那个个体,就是在人类学校中学习的那个学生身上的寄生体。这让李锦瑟突然意识到,人类的智慧,可能不是天生,而是来源于学习。
    她仿佛发现了新大陆那样兴奋。
    她不由的想起哲学中那种流传甚广,争议也颇大的论调,几乎除了哲学家外,没人愿意认同的真理:人类对世界的认同基于认知,而认知最开始就是通过视觉,因此整个世界的实际存在有赖于这第一只张开的眼睛,而这第一只眼睛,必然属于一只昆虫。
    这一切都是基于因果律对大自然所作的观察和探讨出来的假定,假如哲学中的因果律是存在的,那么这个论断就是真实的。因果律的基础是,任何事物的发展,在时间上都有连续性,必然是由起因引导出结果。所以物质的每一较高组织状态总是跟着一个较原始的状态而来,动物先于人类,鱼类先于陆栖动物,植物又先于鱼类与陆栖动物,无机物则先于一切有机物。
    所以整个世界都是从原始的浑饨一团,然后经过好长一系列的变化,才进化到最初的一只眼睛张开的时候,而这只眼睛对世界的观察,然后传递给后来的眼睛,才有了人类对这个世界的是这样,而不是那样的认识。
    李锦瑟此时明白,人类智慧的出现也是如此,必然是第一个人思考了一下我是谁这个问题,接着才有了我是我的认知,然后传递给其他个体,这个过程就是学习。她还知道许许多多人类自己的案例,那些被人类遗弃而被动物养育的孩子,他们最终活的只会像一个动物,因为他们没有学习,至少是没有像人类这样学习,他们学习动物就成了动物。而人学习人,则成为了人。
    想到这些,她更知道那个孩子的重要意义,她收回了她最得力的触手。那个负责保护那孩子的武器。
    一个中年男人,看不出具体年龄,说三十可以,说四十,五十似乎也能接受,脸上皱纹很少,可颇有沧桑。
    “我准备切断你跟我之间的联系。”
    李锦瑟道。
    男人是不会问问题的,因为男人时刻跟母体保持着意识相同,或者说时刻从母体意识中接受信息,根本不会自我思考,因此连提问题的能力都不存在,因为根本不会疑问,母体说了结果,它就知道原因。
    他只是沉默的点了点头,之所以点头,还是因为母体要求的,要求他们通过人类的方式表达信息,而母体早在很多年前就拒绝直接从意识中来获取它们的信息。
    刚点完头,突然男人摔倒在地,如同一个突然失去控制的玩具,或者一个突然跑掉了气的充气娃娃,瘫在了地上。
    李锦瑟叹了一口气:“果然还是不行吗?”
    她没有留意到,此时躺在地上的,它以为触手,眼角悄然划过一滴眼泪。
    李锦瑟接着打了一个电话,将男人送去了医院。
    男人再次睁开眼的时候,看到床边的女人,眼神中第一次出现了神色。
    “你醒了?武举人!”
    男人一个翻身,鲤鱼打挺从床上跳到了地上,单膝跪地:
    “是。奴才见过圣母娘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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