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江池上倒映着天空,没有风,水面如镜,浮云缓缓在江水上流动。而这时,平整的江面,某一处忽然产生涡旋,那涡旋快速移动着,来到登月馆前。
    云伯负手站在临水的雅轩,涡旋来到他脚下,随即扩大,张开如一水洞,从里面浮出一个高冠博带的中年男人。
    男人穿着不是大唐服饰,而是秦朝祭服,黑色火焰纹。宽袍大袖,腰配书刀,手执笏板,凌空站在涡旋水洞正中间,毕恭毕敬朝云伯施礼。
    “曲池水君拜见东海使君。”
    “曲池水君,二十余载未见,本使今日召唤你前来会见,是有事要替主上向你问询。”
    曲池水君身躯伏的更低:“拙身职守曲江,诚惶诚恐,不敢奢望主公褒奖,幸蒙主公不弃仆臣,主公但有不明之问,仆臣定当知无不言。”
    云伯道:“这里只有你我,曲池水君不必多礼,本使向来不喜那些虚头巴脑的礼数。”
    “拙身遵命。”曲池水君缓缓抬头,他身量不矮,但却已经发福,圆滚滚的身躯,双目精光四溢,留着两缕飘逸长胡须,只是头部骨骼异样,眉骨上面日月角处异常高凸,在宽广的额头上,像左右耸起两座小山丘。
    云伯看着曲池水君额头,有些微微惊讶:“曲池水君,你好像愈发的圆润了,当真是身在福地,心宽而体胖啊。不过短短二十余年,水君这额头上的龙角竟然已经快要长出来了,上次见面,还未有一点要长出龙角的迹象,真是可喜可贺。看来这长安城,果然是龙气极盛的所在,在这灵气充沛的曲江池修炼,真是事半而功倍。”
    曲池水君闻言,有些自得,又有些不好意思,摸着自己的额角道:“长安固然有大气象,然这些年来,一年比一年天旱,雨水退减,拙身所在曲池水量也逐年递减,灵气早已大不如前。说起此事,拙身只是得了一些机缘,提前冒角了,不然还要再晚上个几百年。”
    “哦?”云伯讶异道:“是怎样的机缘?”
    曲池水君道:“使君也知道,我们这些生长于江河湖泊,深潭地洞里的蛟龙,虽然也被称之为龙,但却不如四海龙族,血统纯正,只是旁支。四海龙族是龙神正裔,继承龙神血脉,生下来就是小龙,天生具有操控天地自然元素的能力,而我们不一样,生下来长得像条鱼,从鱼长成蟒,再从蟒长成蛟,最后长出龙角,还要再经历劫难走蛟化龙,是一个极其漫长而艰难的过程。”
    云伯边听边点头。对于曲池水君所言,他最有感触,因为他正是与曲池水君一样,生来并非龙族正裔,而是通过自己不断的修炼,历经劫难,最终走蛟化龙成功的。如今他跟在东海龙王身边,四海龙族,尤以东海为最贵,统御四海以及天下龙众。
    无论是江河湖泊里的蛟龙,还是深潭地洞里的蛟龙,想要变成真正的龙,最后都要历经一生最大,也是最困难的劫数——走蛟。
    人间的传说,虺五百年化为蛟,蛟一千年化为龙,龙再五百年为角龙,千年为应龙。其实不尽然,角龙就是长出龙角才算龙,应龙是能够腾空翱翔,但很多江河湖泊,深潭地洞里的蛟,可能终其漫长一生都长不出龙角,或者好不容易修炼出龙角,却因为岁数实在太大了,在走蛟化龙的过程中躲不过劫数而死掉。
    走蛟的过程,就是渡劫。蛟不会飞天,而是伴随着狂风暴雨,江河暴涨,借水奔向东海,在这个过程中,会产生强大的冲击力,造成巨浪、旋涡等,常会触到行船,冲撞桥梁,还要受人力所控,被高等级的猎妖师趁机猎杀,路途也十分遥远,常常会因各种原因而死在半路。
    思及此,云伯生出一些慨叹,对曲池水君道:“今日小主子不在,水君还请进来说话,我备些好酒,咱俩也叙叙旧。”
    “哎呀,如此甚好,甚好。”曲池水君闲来无事最爱喝上两杯,长安别的没有,天下美酒皆聚集于此,这曲江池又是权贵富商们最爱荡舟游乐的所在,各样美酒应有尽有。
    旋涡翻腾着水波,将曲池水君送入登月馆雅轩内。
    “不敢劳动使君动手,拙身虽地位低微,也是曲池一方地主,应该由我款待使君才对。”
    随着曲池水君一招手,平静的曲池水面再起波澜,一队虾兵蟹将抬的抬,扛的扛,很快就布满了一桌子酒菜。
    “使君今日怎么没有随侍在七公主身边?”曲池水君随口问道。
    云伯一想到早上发生的事情,长眉恨不得打出几个结来,自家那个小主子,竟然闹出那么好大一出,带着聘礼直接要去娶一个人间男子,还发了誓言,掷地有声,改都改不了。云伯觉得自己这一趟出来,好像苍老了一大截,龙七丢下送聘礼的队伍跟着韩湘跑了,剩下他独自收拾烂摊子。这件事后面怎么了结,还是个大麻烦。
    曲池水君见云伯面上愁云惨淡,大概也能猜到定是七公主又闯了什么祸。天下龙众无有不知,东海龙王唯一的宝贝女儿,是个祸精,谁沾上,就只能自求多福了。曲池水君不想戳云伯的心窝子,便岔开话题。
    “使君,不如还是先说正事吧。”
    曲池水君与云伯相对而坐,亲自殷勤斟酒布菜。
    两人对饮一杯后,云伯暂且先将龙七的事放一边,启唇道:“本使此次陪同七公主出来人间游历,其实还带着另外一个任务,只是此事涉及主上隐秘,不便对水君言明。今日召唤水君,是想打听一下曲池边曾有一户姓阮的人家……”
    “那个凶宅?”不待云伯话落,曲池水君已经脱口而出。“说起这阮府,还跟拙身那偶然得来的机缘有关呢。”
    “哦?还请水君细细讲来。”
    曲池水君今日被召唤,还以为出了什么大事,在水府里隆重打扮一番,他在秦朝时便已化蛟,曲江池是个风水宝地,灵气汇聚,他盘踞于此,始皇于曲江修建离宫,他便也在水下修建了一座水府,此处水域因为他的存在,什么精怪都不敢造次,而他也颇善于治理,从不作乱祸害,故而被东海龙主封了一域之主,地方小是小了点,好歹也是敕封的,但自秦之后,虽然修炼数千载,但一直没太多长进,更说不上精进了。或许是因为曲江池太过繁华锦绣,修炼这种事更需要艰苦的环境打磨心性,而曲池水君早已被这温柔锦绣之地侵蚀,安于享受,甘愿就做这一方小小水域之君,长不长角,化不化龙,对他而言已经没有那么看重。
    可是就在二十年前,阮府出事的那晚,他在曲池水府里酣畅饮酒,突然感受到一股强烈的灵力冲击,震得曲池水府一阵晃动。想他曲池水君职守曲江池这方水域,几千年没有精怪敢来做乱,就连不周山遗族,也对他恭敬有加,或者说敬而远之。曲池水君当即出府查看,来到出事的阮府附近,顿时吓得酒气都没了。
    阮府上空,冲天而起的灵力,宛若滔天巨浪,又好像燃烧的烈焰。一府人,老老少少几十口全都横死,园子里草木折断,而家主阮大人最惨,被倒吊在树上,胸膛被利爪抓开了,里面内脏器官落一地。
    “阖府人都是死在利爪之下,被抓的血肉模糊,惨不忍睹。”一边说一边喝,几杯酒下肚,曲池水君原形毕露,脱了鞋子盘腿坐在榻上,酒气上脸,冲云伯绘声绘色的描述。“后来拙身也曾上岸查看,屋子里,院墙上,都有利爪的抓痕,力量极强。”
    “水君可知是何妖物所为?”云伯急声问。
    曲池水君最大的毛病就是贪杯,而且酒量还不行,逢喝必醉,醉了就丑态百出。
    “不知道。”他抓了胡子又抓脚,“是个怪物。”
    云伯端杯的手停住。“怪物?”
    曲池水君点头,口齿有些不清楚地道:“反正我看到就是一个怪物,浑身长着鳞片,头上还有犄角,身量不算太大,像个人形,可背上都是厚厚地鳞片,还有鬃毛,这不是怪物是什么?”
    “人形的样子,浑身长着鳞片,背上生有鬃毛……”云伯思忖着,什么妖物长这副样子。
    曲池水君忽然想到什么,“对了,那怪物有一双巨大的爪子,五指的,每一根爪子都像一把刀,就是那爪子杀了阮府所有人,也不知道有什么深仇大恨。”想到那晚所见,就忍不住多喝两杯压压惊。
    二十年过去了,那晚的一幕,还是宛如昨日才发生一样。
    月光下,那怪物背身而立,对着倒吊在树上阮大人的尸体,呼哧呼哧喘着粗气。垂下的利爪,一滴一滴往下流着血,全身上下都是盔甲一般的鳞片,却像人一样站立着,一头蓬乱的长发里,两只犄角,像树枝一样矗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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