街市上繁华依旧,城里多处频发的掏心惨案,并没有过多的影响到人们生活,正午时分的西市附近,诸色杂卖,车马阗拥,不可驻足,吕洞宾带着韩湘走进一家胡食店,买了店里招牌的胡饼跟灌肠饱腹,吕洞宾咬一口,嚼了几下,忽然皱起眉不吃了。
    “怎么了?你有心事?”韩湘从不挑吃穿,大口大口吃的正香,却见吕洞宾不吃了,怅然叹气,不禁好奇。
    吕洞宾瞪着手里刚咬一口的饼,“真是奇怪,这家胡饼铺子在附近也算有名,素来觉得好吃,怎么现在吃起来感觉不是从前的味道?”
    韩湘边吃边道:“我觉得还是从前的味道啊?胡饼烤的又脆又香,老板还多给撒了香喷喷的芝麻,夹着他家的灌肠,香葱,辣子,别提多好吃了。”
    “真的还是从前的味道?”吕洞宾不信。
    “当然了。”韩湘笑道,“是你的嘴巴出问题了。”
    吕洞宾嚼着嘴里的食物,只觉胡饼烤的外面有些焦了,发苦,里面的面粉揉的不到火候,有些干硬,缺乏韧劲。他忽然想念起何招娣做的贴饼子来,面团经过大力的摔打揉搓,充满劲道,不软不硬,吃上一口,宛如置身秋日丰收的麦田之中,麦香的气息令人陶醉。
    有点后悔没吃何招娣做的饭。
    “其实,我今天找你,还有第三件事要跟你讲。”韩湘几下便解决了自己手里的食物,拍着手上饼渣对吕洞宾道。
    吕洞宾索性将自己只咬了一口的食物给他,韩湘也不介意,接过去又欢快的吃起来。
    吕洞宾问他第三件事是什么,韩湘停下脚步,嘴巴里塞满食物,脸上现出回忆之色,顿了片刻,定定对着吕洞宾的眼睛,很认真地道:“我好像看到龙了。”
    “什么时候?”
    “昨夜。”
    “你可能喝多了。”
    “我知道。我自己都不信。”韩湘耸肩,“但感觉又很真实。”
    街上车水马龙,人声嘈杂,吕洞宾扬手招来专门载客的安车,这种车由一匹马所拉,没有装饰的车厢,只是个简单的双轮车板,三面安上护板,上面一个简单搭起的布棚,可以雇来代步,支起的棚内,布置了坐垫,可容纳几人。两人相对坐上安车,吕洞宾解下腰间白铜酒壶,小小抿了一口,将酒壶朝韩湘一伸,韩湘随意靠着安车的护板,接过酒壶,仰头灌下一口。
    “我知道,昨晚我喝多了,但是从来没有过那种感觉,分不清自己究竟是醉是醒,看到的是幻象还是真实。如果是发梦,那种感觉又极其真实,我甚至能记得当时自己的心跳,呼吸,甚至夜风吹在脸上的触感。”
    韩湘目光迷离,酒的气味一下子将他模糊的记忆拉回。
    曲江池里,游船画舫倒映水中,夜里的曲池,像一面发暗的旧铜镜,五颜六色的灯火,让池水看不真切。可他就在那样的水面之下,看到一条矫健的银色小龙,潜在水中蜿蜒游动。两只同样银色的小角,露出水面之上,将池水轻轻裁开。
    当时韩湘站在船尾的位置,酒喝多了,全身燥热,便从热闹的画舫里走出来,站在外面吹凉风,那里比较安静,没有其他人,只有挑在半空的一串灯笼。
    水里的游龙稍瞬即逝,朝着远处,依稀只见两个小小的尖角。韩湘想也不想,追过去,见画舫船尾还系着一支小舟,上面放着撑船的竿子,他跳下去撑了舟便跟着细微的水波而去。
    “然后呢?”
    说到那里,韩湘就不做声了,只拼命抓头。“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吕洞宾托着腮,正听的入迷,闻言道:“什么叫然后就没有然后了?你说看见了一条银龙,随后你独自驾舟跟随,总有个结果吧?”
    韩湘搔着脑袋,痞里痞气道:“然后等我醒过来就已经到了早上,天都大亮了,我在舟上躺着,飘在一片菖蒲里,至于其它的,我都不记得。”
    吕洞宾拿手指着他,恨声道:“喝多了酒还敢独自驾舟,也不怕落水淹死,你可不是李太白,人家醉酒捉月,虽然不幸溺亡,却能留名千古,落一个诗仙的名声,你呢?我说怎么喝着喝着,突然就找不见你这猴崽子了。”
    “但我就奇怪,照我的酒量,虽然比不得你,但也不至于会醉的突然失去记忆。”韩湘纳罕,“而且,我脑子里有一些凌乱的画面,似乎有好些人围在一起,还下起了雪花。”
    还有一道月白色亭亭玉立的身影,虽然记不得具体的样貌,只是他没好意思说。
    “八月飞雪,你说这是不是很奇怪?”
    等了半天,没等到吕洞宾说话,韩湘将脸转过去,发现吕洞宾竟然靠着安车护板闭着眼睛在睡觉。
    “喂!我在跟你说话,你怎么又睡了!”
    韩湘抬脚要去踢吕洞宾,吕洞宾未卜先知一般睁开眼,瞪着他。“你敢。”
    “嘿嘿,就知道你就算睡着了,心眼都不会合上。”韩湘嬉皮笑脸。
    吕洞宾发出一记意义不明的轻嗤。
    韩湘猴一样往他身边靠过去,小声道:“吕洞宾你说,世上到底有没有龙?都说普天之下,四海之内,龙为至尊,可行云布雨,威力无比。”
    吕洞宾斜眼瞅他:“有怎样?没有又怎样?”
    韩湘大喇喇蹲在安车上,像一只大狗,忽然就想到十五那夜,那蛮横霸道的小姑娘,非要包下所有的龙面塑,那副不可一世,不讲道理,不把他放在眼里的样子,想起来就仍然很生气。“也不知道为什么世人那样崇敬龙,连见都没见过,就那么深信不疑,顶礼膜拜。这几年连年干旱少雨,一年比一年严重,到处都在祭祀祈求龙神恩泽,但有什么用呢?如果真的有龙,照我的意思,天只要再不下雨,就应该把哪吒三太子给请出来,让哪吒三太子把龙扯出来痛揍一顿,打到他下雨为止,再不下,就抽了他的龙筋,扒了他的龙皮,看他老实不老实,听话不听话!”
    “你这后生,咋个能这样子对龙神大不敬嘞!”赶车的车把式,听到韩湘的话,吓了一跳,慌忙回头教训道,“可不敢这样对神明不恭敬,他们都在天上呢,要是被听到了,会怪罪。”
    车把式一边说,一边双手合十不住朝四方拜。
    韩湘浑然不在意,继续道:“天下大旱,粮食减产,多少人流离失所,食不果腹,要是真的有龙,既是神明,明在哪里?就忍心看着人间赤地千里,禾苗焦枯,生灵涂炭?如果我骂龙,龙能听得到,那就也一定能听到世人对他的祈祷,为什么不管?难不成,龙其实都是小心眼,只能享受人的赞美供奉,听不得一句逆耳之言?”
    车把式是个老实巴交的老伯,听到这些话,根本无法反驳,只不停的向漫天神明们祷告。
    吕洞宾一副看戏的模样,并不阻拦韩湘满口厥词,脸上挂着招牌戏谑散漫的笑,笑意深深,看不分明。“如果我说,这世上真的有龙呢?”
    韩湘飞快地道:“小爷我就当面狠狠骂他!拔他的龙鳞!”
    吕洞宾笑得狐狸一样,“这可是你说的。”
    韩湘豪气干云,英气飒飒,一拍胸脯道:“小爷我说到做到!”
    “要是你做不到呢?”
    韩湘浑然不觉吕洞宾正在下套,满不在乎道:“做不到,小爷就心甘情愿给你做打杂的小弟,任你差遣!从此以后,再不是什么长安韩太岁,唯你吕洞宾马首是瞻!”
    吕洞宾满意的点头,“记住你现在说的话。”
    韩湘哼道:“那你得先把龙给我叫出来,让小爷我看看。”
    吕洞宾指着他,笑而不语。
    随后他们俩就来到了登月馆,站在了龙七跟云伯面前。
    龙七第一眼就看到韩湘,她用问询的眼神看了看一旁的云伯,随即态度冷漠的冲韩湘道:“你怎么又来了?”
    “又?”韩湘怪道,“我何时还曾来过这里?我怎么不知道?”
    云伯轻咳一声,盯着自己脚尖。龙七怔了一下,反应过来,改口道:“又找我做什么?”
    韩湘道:“当然是来收账了,愿赌服输。”
    “韩湘,不得无礼。”吕洞宾摆出一副谦谦公子,温润如玉的姿态,上前一步,朝云伯跟龙七施礼道:“在下今日带着韩湘是专程登门道歉的。”
    “什么?你……”韩湘不可置信的指着吕洞宾,被他一袖子扇到旁边去了。
    “我这个小兄弟,年轻气盛,喜欢胡闹,昨日与姑娘紫云楼斗宝,最后靠着一点小机灵,看上去是赢了姑娘,但其实咱们大家都心知肚明,是他输了。阳光、空气、清水,虽是每一个生命都不可或缺的,但那是上天的馈赠,并不属于某一个人,也绝不可能被人独自拥有,而姑娘所展示的宝物,都真真实实属于自己,所以说起来,还是韩湘跟小国舅输了。”吕洞宾本就模样生的不赖,装出一副谦逊君子相来,倒有几分的讨人喜欢。
    龙七原本板着脸,此刻听他这样说,不禁柔和道:“还是这位先生明白事理。”
    云伯低着头,悄悄抬眼,目光在吕洞宾身上逡巡,查看他真实的用意。
    “是是是。”吕洞宾一边阻拦着韩湘开口,一边继续温温雅雅的道,“因而,在下今日特意带韩湘来给姑娘赔不是,本来嘛,人不轻狂枉年少,都是少年人,不打不成交,韩湘说今晚要设宴宴请姑娘,当众赔罪,还请姑娘赏脸才是。”
    “我什么时候……”韩湘怒吼。
    吕洞宾一把揽住他肩头,抢断道:“什么时候不重要,重要的是看人家姑娘愿不愿意接受,想不想原谅你。”
    韩湘张牙舞爪,龇牙咧嘴,像一只被激怒的猴子,龙七原本无心再跟世间凡人有所接触,见韩湘这般不情愿,偏就想看他如何跟自己赔罪。
    “我可以去赴宴,但是地方得我自己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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