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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登月馆。曲江池。
    曲江池在长安城东南偶,因水流曲折而得名。秦代称之为恺洲,修建有离宫宜春苑,这登月馆便是按照秦代离宫宜春苑复建,颇有古风。
    曲江池历经秦汉,不仅有宜春苑,还有乐游苑,后来宇文恺又造了芙蓉园,并在沿岸增建楼阁。曲江池岸线曲折,可以荡舟,池中种植荷花、菖蒲等水生植物,亭楼阁殿隐现于花木之间,这一带是城内有钱人最喜欢设宴,游乐的所在,比起平康坊显然更加高雅。
    这里的庭院屋宇常年可租,龙七初到长安,云伯便按照她的喜好,包下了整个登月馆。白天绿柳依依,莲池里锦鲤嬉戏,花木扶疏。长安干燥,如今又天旱,也就只有这里还看着舒心顺眼,风从池面上吹过来,带着新鲜的水汽,一阵阵花香不绝。到了夜晚,沿岸的楼阁、池中的游船,皆亮着造型各异的花灯,倒映在水中,相映生辉,别开生面。
    离开紫云楼后,张侍郎的同僚随云伯和龙七来到登月馆,却没被请进去,而是关在了外面,隔了一会儿,才从馆内走出来一列奇怪的奴仆,他们行走的样子有些别扭,长相也怪异,一个个盘着腿,弓着腰走路,却抬出了两个巨型绛红珊瑚树,每一株都比国库里的那树深海美人更大,颜色更浓艳。
    云伯指挥着那一队奇怪的奴仆,将东西抬到张侍郎同僚脚边,对那二人淡声道:“这是我们加倍赔偿的珊瑚树,两位大人,可看仔细了。”
    二人震惊过罢,细细查看,竟然还都是真的。
    “可查验完毕?”
    二人直愣愣地点了点头。“完毕,完毕。”
    “这珊瑚树可是真的?”
    “真的,真的。”
    云伯嗯了一声,一招手,带着那队奇怪的奴仆进了登月馆,在二人面前砰地关上大门,再不理会。
    张侍郎的两位同僚,对着两株巨大的珊瑚面面相觑。
    馆内一座临水的雅轩,龙七抱着一盏茶壶,对着壶嘴咕咚咕咚的灌水,一壶水全喝完了,也浇不灭满心的火气。
    “气死我了,气死我了,真是气死我了!”
    云伯带着那队奴仆进来的时候,龙七正冲着水面大声宣泄。
    “小主子,事情办妥了。”云伯憋笑,还是头一回见自家纵横四海,从无败绩的七公主吃瘪。
    龙七烦躁的摆手,“代我多谢曲池水君,这两株珊瑚的情意,本公主记下了,来日一定报答。”
    “能为东海七公主办事,我们水君不胜荣幸。”那队奇怪的奴仆,领头的一个恭敬回道。他模样说不出的古怪,一双眼睛,眼珠子左右分的很开,好像长在两侧耳朵边一样,说话时,眼珠子一阵乱动,左右还各不相同。
    云伯替龙七道:“如此,多谢曲池水君,待我回去,一定将此事告知我们主上。”
    眼珠子乱动的那位立刻欣喜道:“不谢不谢,能在东海龙主面前提到我们曲池水府,小的们深感荣耀。此生有幸能够得见七公主,能为七公主效力,更是几辈子修来的福气!”
    云伯微笑颔首,“曲池水府办事得力,此事须得教我家主上知晓。”
    那位更加喜悦,竟有些手舞足蹈。
    “七公主远道而来,我们水君略备有薄礼一份,还请七公主笑纳。我家水君说了,在长安但有需要,我们曲池水府一定竭尽全力,在所不辞。”
    “谢过你家水君了。”
    “如此,小的们就告退了。”
    说着,那队奇怪的奴仆,身形陡然开始收缩,最后变成几只螃蟹和水虾,在雅轩地面上爬的爬,蹦的蹦,穿过阑干跳入曲池水中。
    雅轩里靠墙处有张雕花床榻,上面堆满了曲池水君送来的礼物,吃穿玩用,样样皆有,无一不精致。东海龙族是四海之首,更是天下水族之君,所有水族的重大事务,最后都要从东海龙王那里过,如同人间大小官吏的审查考核一样,七公主更是东海龙王的心头宝,曲池水府自然不敢怠慢,百般讨好。
    曲池水府的虾兵蟹将离开后,龙七还在烦躁的走来走去,生平斗战,还是第一次输掉,从前无论是斗嘴还是打架,哪一次都是她赢,这次斗战还是她最有把握最自信的,没想到对方竟然那般无赖,赢得她心有不甘,偏又无计可施。
    阳光,空气,清水,是生命的三大要素,缺一不可,那姓韩的小子说的没错,可怎么就觉得那么憋屈呢?
    龙七在登月馆里苦苦思索,认输,她做不到,可现在赢又赢不了。
    闹了这么一出后,她现在玩乐的心思都没了,气哼哼上楼回自己卧房,倒在床上啃着手指苦思对策去了。
    云伯知道她小孩子心性,好斗,不服输,天生骄傲,也不多言,见龙七回房,他施了一个守护咒,提着一个漆制食盒,独自出了登月馆。
    人间风物,二十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曲池一带的景致没什么太多变化,反而更添了繁华。沿着岸线再往东南方行走,越走越冷僻,那里有一片单独的宅子,宅院不大,远不如芙蓉园,登月馆一带繁盛,因为地处曲江池偏僻之处,宽阔水面在这里转折收窄,游船也不来往,显得十分静谧。这里连水流似乎都停止了,水面上菖蒲生的极其茂密,一丛一丛的,远远地,云伯看到掩映在岸边的那座老宅,竟然凋敝了。
    门墙斑驳,沧桑陈旧,墙外一座搭起的简陋板桥,没有栏杆扶手,只有一截残木横生入水,上面依稀坐着一个人。
    那人坐在茂盛的菖蒲中,像一簇挺直的墨兰。
    那截残缺的板桥被打扫的十分干净,一个穿着素净衣裳的年轻男子,朝着水面而坐。在他身旁,放着一个医箱,医箱上靠着一把油纸伞。
    浓墨色的长发,一半挽着,束成发髻,另一半披散在身后,他的穿着十分简单,粗布袍服,针脚细密,明明是棉布做的衣裳,衣褶分明,显得挺括利落,即便披了发,也不觉得轻狂,而是有些文雅。
    云伯下意识抬头看天,万里晴空,没有一点会要下雨的意思,而且近年以来连年干旱少雨,可这年轻男子不像是赶路的行游者,不像出远门的人,却随身带着一把伞。
    而且,他独自一个人坐在板桥上,身后老宅破旧,大门上连锁都生满了锈色,还有发黄的府衙封条。宅子内外杂草遍地,空无一人,这里荒僻的厉害,根本无人经过,不知为何他独自在此,看样子已经呆了许久。
    从他随身的物品上看,应该是个郎中,可一个郎中怎么会独自一人跑到没有人迹的地方,一坐就是许久呢?
    云伯生性谨慎,放轻脚步,收敛行迹,缓缓靠近。
    老宅的大门上,一个刻着“阮府”二字的牌匾,斜斜地挂着,一边已经掉了下来,上面生了蛛网,大门内里,野生的杂树长的老高,从墙里伸到墙外,浓阴遍地,更显得此处阴森寂寥。
    “是谁?”残缺板桥上独坐的男子,突然警觉的喝问,目光精准,对着云伯的方向。
    云伯心内一惊,他不是凡人,又刻意隐藏了行迹,怎么这郎中还是能察觉他的到来?就连头顶枝上的鸟雀,都未曾被惊动,却被他发现。
    云伯按捺下满心疑惑,从茂盛的菖蒲后面转出来,朝那郎中笑了一笑:“原来这里有人啊。”他亮出食盒,“老朽就是个游览曲池的游客,见这里清净,景致别有一番风味,随意逛逛。”
    年轻男子淡淡看他。这人模样生得不俗,气质清冷,带一股贵气,却并不算显眼。
    “你是长安人吧?”云伯凑过去搭讪。
    年轻人默默将头转回,没有要回答的意思。
    云伯依旧笑容满面的凑过去。“我是外地人,对这里不熟,走着走着,不知怎么就走到了这里。这宅子看上去荒废了多年,这里以前住的人呢?这么雅静的宅子,可惜了。”
    年轻人看着水面,置若罔闻。
    云伯有些尴尬了,站在残缺的板桥前,看着那人端正的背影。要不是他有影子,简直就不像个会喘气的活人,衬托着这森森废弃宅院,倒像个鬼魂。
    “真是人老了话多,这位公子莫怪,其实老朽方才一眼看中了这个地方,想要打听打听这宅子可否能够买下来。”
    “你想买下这里?”年轻男子终于有所反应。
    云伯望着废弃老宅道:“不错。这宅子造的讲究,贵气却又不庸俗,之前的主人家,必定身份尊贵,品味不凡,只是不知为何败落成现在这副样子。”
    “这是一座凶宅。”
    “啊?”
    “这是一座凶宅。”年轻人直视云伯双眼,看上去不像胡说,“大概二十年前,这一家被灭门了,至今仍然是未解的悬案。传说到了夜里,当年被杀的那些人还会出现,所以荒废成这样,无人敢来。”
    “谁说无人敢来,阁下不就来了么。”云伯笑了笑,对于凶宅一说,显得并不放在心上。
    “我只是走累了,在这里歇歇脚。”年轻男子说着,从板桥上站起来,弯腰背起药箱,拿起雨伞。“现在,天色快要晚了,我也要走了。”
    “年轻人。”见他要走,云伯道:“可否告知当年这里发生的事情?”
    那人静静地站着,丰姿奇秀,身影倒映水中,神韵超然,给人一种清华之感。“二十年前这里发生的事情,我并不清楚,你若想知道,可以去长安府衙。”
    大门上长安府衙的封条还在,字迹已经模糊,唯独剩下那红的褪色的官印。
    那年轻的郎中说罢,再不停留,挎着药箱,拿着油纸伞不疾不徐地走远。云伯盯着他的背影,年轻的郎中走着走着,忽然停了下来,将药箱和伞放下。小径旁边开着一丛不知名的野花,有黄有白,他细致的挑选了几枝折下。
    年轻郎中没有回头,也不管云伯在后面看自己,只是折了一把花束,复又离开。
    此人看着不太喜欢与陌生人接触,防范心理很重,一副拒人千里之外的样子,只在摘花的时候,露出温柔的笑意。
    人类是太过复杂的物种,很难弄懂他们的心。云伯见他走远,便也不再理会。
    “被灭门了?”他拎着食盒,怔怔地站在阮府倾颓的大门前。
    光线在这里变的很暗,杂生的草木植物,使得一切看上去都斑驳陆离,什么都不真切。
    二十年前,这里的阮府,当家的主人是国子监祭酒,掌教诸生,曲江池畔这座临水雅宅是他安养晚年的所在。这位阮大人,性子端方,不喜与人过多交往,好清静,只爱看书做学问,云伯想不出来,这样的人,能做什么招人恨到这般地步的事情,怎么就被人灭了门。
    他来回看了看,那年轻人已经看不到了,云伯略一思量,身形从大门处消失,再出现的时候,已经进到了院中。
    这宅子屋宇错落有致,依照着地形而建,地面上铺着砖石,建有小型假山,还从外面引了活水进来,整座宅子就是一个精美的庭院,像个大盆景,一间间带着木头回廊的屋宇,或在水上,或在花丛,靠着外墙处,遍植红枫,此刻红枫的叶子已经开始变色,但因为荒废了太久,假山上从前种植的藤蔓植物,肆意疯长,有些已经顺着墙壁和破裂的地板长入了屋子。
    一层层精致的拉门,现在仅剩下一格格门框,有的倒在地上,厚厚地灰尘与落叶中,偶有小兽的足迹。从现在的一些痕迹中依然可以看出,当时情况有些惨烈,假山的顶端整个掉落,在地上被砸碎了,屋内破坏严重,主屋连地板都破了一个个大洞,断口参差,似是大力所致,却不像被武器砸的。
    当年的血迹,现在已经看不出来了,不过云伯还是能够想象的出来,被灭门的时候,阮府之中的情况极其暴烈,府内众人完全没有招架还手之力,看建筑的木柱都有裂开的纹路,有的柱子生生断裂,或者凹了进去。
    “怎么会这样?”云伯喃喃自语,“这竟不像是人力所为。”
    他出了主屋,一路往后,后面属于后宅,多住女眷,显得更为精巧一些。遥遥地,隔着小池塘的假山上,一座闺阁样式的屋宇,垂着几重帘幕,相比其他地方还完好,屋前的木头回廊,竟然还被打扫过。
    “春未姑娘!”云伯欣喜异常,低低地唤道,加快脚步。
    云伯奔入屋宇,踩着木头板廊,空空地脚步声。旧了的帘幕后面,一层层雪色的纱幔,里面摆着一盏香案,香早已燃尽,还残留了好闻的味道,案上几样精致小点,并清水一杯。
    “那个年轻人!”
    云伯手中食盒掉落在地,里面滚出同样的精致小点,还有一盒盒包装精美的茶叶,最下面一层是一套珍珠首饰,他再顾不上,闪身而出,身影几下明灭已到大门外。
    大门外,菖蒲随风摆动,小径隐在繁荫中,哪里还有方才那年轻郎中的身影。
    云伯行步如飞,沿着来路细细查找,从下午一直到傍晚,从冷僻的阮宅,一路到繁华的芙蓉园,来来回回,可那年轻的郎中,就像一颗水滴融入了大海,再也找不到了。
    “那郎中到底是什么人?他跟阮家,跟春未姑娘有怎样的关系?”云伯对着曲江池,池面被晚霞所染,恍惚之中,似又看到当年那张艳若霞光的脸。
    物是人非,二十年光景,对于他们而言,不过弹指一挥间,可对于凡人而言,却能够改变许多。
    “主上,老奴怕是要辜负主上所托了。”云伯重重叹了一声气。
    暮色从水的那一边蔓延过来,刚刚升起的月亮,薄薄地,一层银灰色,挂在坊门旁边。绕过热闹的东市,这里的坊巷显得安静,印书刻章的店铺早早打样,没有了客人,也就没有了人迹。
    只有一个背着药箱,背后插着一把油纸伞,手握一把花束的年轻男子缓步走着。
    一间酒肆的后门,就开在这条巷子里。天色刚晚,便有几个泼皮吃多了浊酒,尿急的在后面巷子里解决。
    那几人远远地瞧着男子过来,一身端正朴素的纯棉衣袍,硬是被他穿出挺括的感觉,不染纤尘。
    “哎哟,你们瞧那是谁?”几个泼皮并排对着墙根撒尿,其中一个撞了撞身旁的泼皮,讪皮讪脸道。
    那些泼皮野狗似的,望着男子纷纷笑起来。“老子正愁今天的酒钱没有着落呢,这下好了,有人送钱来了。”
    他们胡乱提起裤子,胡乱在衣裳上蹭了蹭手,步履凌乱朝那男子走去。“这不是甘霖医馆的姬先生么,出诊去了?”
    那背着药箱,拿着花束的,正是甘霖医馆的姬先生,谦谦公子,温润如玉。见到这几人,眉头微微皱了一下,又恢复一贯的清淡,也无话。
    几个泼皮迅速将姬先生围了起来。
    “姬先生,我们弟兄几个手头紧,跟你要点钱花。”其中一名泼皮,身材健壮魁梧,衣服也不好好穿,坦着胸膛,胸口处丛生茂密毛发,上面还沾着酒渍菜液。
    另一名泼皮紧跟着道:“想必姬先生不会拒绝我们哥几个,反正也不是头一回了,就当是你交的保护费。”
    这几个泼皮在附近一带惯有恶名,敲诈勒索,无恶不作,但也就只敢欺负欺负良善之辈,常找附近商家讨要保护费,不给就讹上,搅扰的人家无法正常开店做买卖。他们是府衙里的常客,浑身的虱子多了,也就没什么顾忌了,反正是光脚的不怕穿鞋的,又没有杀人放火,附近商家们无奈,只得时不时为了打发这几个臭虫多少给点钱,他们每次也不多要,够喝酒的就行,甘霖医馆也曾受过他们的骚扰,每次姬先生都默不作声的给钱,因此这几人有恃无恐。
    姬先生今日似乎心情不佳,不像从前,默默从怀里掏钱。
    “怎么,不乐意?”那坦着胸膛的泼皮提高了声音,瞪眼鼓腮道。
    其他几个泼皮围着姬先生打转,“趁哥几个还好好说话,乖乖拿钱了事,瞧您这身衣裳挺干净,那女瞎子做的吧?弄脏了多不好。”
    “没想到那个瞎子,竟然还能做衣裳,早知道当初她死了爹,流浪到这里的时候,老子就把她收了,虽然模样长的一般般,又是个病秧子,听说还是她爹的野种,外面的私生货,但好歹也是个女人,能上炕,给暖个被窝,或许还能生几个小崽子,老子也算有个婆娘,省得出去找女人还要花钱了。”
    几个泼皮吃酒吃的有了几分醉意,说起话来荤腥不已,姬先生握着花束的手,猛地收紧。
    “也多亏了咱们姬先生,老好人,收留了那个瞎子,拿药给她调理,这两年瞧着人比过去好看多了,也水灵了,也跟朵花似的。”泼皮凑到姬先生脸前,一口酒气直往上喷,“姬先生,你手里这花,是给那瞎子的吧?你说说你,模样生得好,又有手艺,怎么偏就拿那瞎子当个宝贝?莫不是那女瞎子有我们兄弟不知道的好处?是不是在床上……”
    姬先生听不下去了,冷冷开口:“不就是要钱么,我给,不过现在身上没有,你们跟我去医馆取。”
    从这里到甘霖医馆,说远不远,但也有段路要走,几个泼皮有些犹豫。
    “身上没有?兄弟我搜搜看——”
    一双脏兮兮,油腻腻地大手就往姬先生素净的衣裳上摸。
    姬先生身形未动,却已是后退,避开那双脏手,他忽然抬头看了看天。
    月亮被坊门遮挡了,巷子里完全暗下去,这里未挂灯盏,只有酒肆后门半敞,依稀透出一丁点亮。
    没有风,后门忽然在几个泼皮身后紧紧关上,仅有的一点光亮也随之湮灭,巷子被重重房檐投下的暗影完全遮挡,暮色转为全黑,只听几下沉闷的钝响,除此之外,再无动静。
    当月亮从坊门前再一次露脸的时候,甘霖医馆的大门前,阿婼提着一盏昏黄的小灯笼,静静地站在外面。
    姬先生从巷子拐角的地方走了出来,棉布的衣衫整洁,手里握着一把花束,迎着她加快脚步。
    阿婼听到熟悉的脚步声,小脸上露出笑容。“回来了。”
    姬先生站在她身前,用自己的身体为她挡风,语带责怪。“夜里风大,不是说过,我若晚归,不必站在外头等么。”
    “你不回来,我心里不踏实。”阿婼伸手去接他的药箱。
    “我自己提,太重。”他拦住她的手,将花束递给她,又试了试她手上的温度。“有点凉,你站在这里多久了?”
    “不久。”阿婼低头,很轻很轻地说了一句,“等你多久都不算久。”
    姬先生比阿婼高出许多,垂首静静看她片刻,忽然将她打横抱起,径直往医馆内走。
    阿婼脸上快要烧起来了,将头埋在他胸口,他身上有水的味道,花的香气,还有……淡淡地、血的腥气。
    “今日出诊,是遇到什么棘手的事情了么?”阿婼细细分辨着他身上的气味。
    “没有。只是顺便去看了一个故人,所以回的晚了。”
    姬先生将阿婼抱到她房里,将她放在榻上,细心盖好薄被。“已经过了仲秋,天气渐凉,你这身子最怕风,怕凉,一定要多加注意。”
    阿婼手里抱着花,低头轻嗅。姬先生找来一个器皿,将花插起来,给她放在床头,又去厨房里倒了热水,拿给她暖手,忙活了一通,自己搬过一张椅子,在她床榻旁边守礼的坐着,细细问她身体上的事情,又给她号了号脉。
    “天晚了,你歇息吧,我也回房洗漱去了。”姬先生站起来,吹灭那盏拿进来的灯笼。
    黑暗中,阿婼漆黑的双眼,定定对着姬先生。“阿琰,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我只是一个无依无靠的瞎子,多年之前,我孤身流浪到这里,被几个泼皮欺负,承蒙你收留,你待我……比家人还好,只是……”
    他等了半天,她却没说下去了。“只是什么?”
    阿婼的脸在黑暗里发烧。“没什么,我本就是将死之人,你不仅收留我,还费心费力的医治我,你的大恩大德,阿婼此生恐怕都难以回报。”
    “我不会让你死的。”姬先生的声音清淡,却有着不容置疑的坚定。
    阿婼笑了笑:“生死之事,我早已看开,我这身子,胎里带的孱弱,打小就是个药罐子,吃了这么多年药,早就药石无效,我并不是为了自己自艾自怜,此生能够遇到你,便是我最大的幸运,我只是可惜,不能亲眼看看你的样子,把你的模样刻在心里,下辈子报答你。”
    “我不会让你死的。”姬先生又重复了一遍,伸手摸了摸阿婼的头,“别费神在这些事上,遇到你,才是我今生最大的幸运,如果没有你,我恐怕不会是现在的样子。”
    阿婼听得一头雾水,姬先生再不多说,让她早点安睡,自己便出了屋子。
    阿婼没有睡,她听到他在院中打水。姬琰是个非常爱洁净的人,每天都要洗澡,无论春夏秋冬,哪怕下大雪也必须洗澡,所以他身上总是会有好闻的味道。自从被他收留,她能够为他做的事情非常有限,就是帮着整理整理药材,他连茶都不让她泡。
    经常在这样的深夜,她隔着窗户,听他一举一动,一呼一吸,为自己此生感到庆幸,还能遇到一个这样的男子。
    只是,他到底为何要对自己这般好,这般爱护,阿婼实在想不明白,他是喜欢自己吗?她自己都不晓得自己长的好不好看,但好像从来没有人夸过自己美丽,大约容貌着实一般,而姬琰应该很好看,她经常听来的女客惊艳的语气这么说道。
    可是姬琰对她温柔有加,早让她的一颗心都乱了套,却也对她十分守礼,从未有出格的举动,除了从外面抱她进来。
    姬琰的生活极其简单,简单到近乎苍白。
    有时候,越是苍白,越是令人感觉无法跨越和靠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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