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灵台上,天风浩荡。
    赵襄儿从袖中取出了一块刻有龙虎相斗印的玉玺,递给了陆嫁嫁,道:“劳烦陆姐姐将这枚国玺放置在皇城中央,作镇国运之用,免得稍后天地异动,让这国不成国。”
    陆嫁嫁接过国玺,那玉玺压在掌心,很是沉重,她看着眼前的少女,此刻,赵襄儿手中的古卷几乎要燃烧起来,但她却似忽然不觉痛意,仿佛之后要做的事情,才是真正的天地难容。
    “你到底想做什么?”
    赵襄儿立在朱雀台前,高处的大风吹得她墨发乱舞,衣袂飞扬。
    她转过了身,她的身后,是俯瞰视角中皇城的缩影,而她的身前,是比她高出数倍的朱雀铜像,那铜像描着朱红色的线,双翼高展,每一片羽毛的边缘都泛着血红的、似永不剥落的漆色,它的身后,九条极长的尾羽高高垂落,覆在那通往九灵台的四面长阶上,如九道分流而下的瀑布,而它的瞳孔处,却一片惨白,似还未点睛。
    “以前娘亲曾与我说过,九灵台有一飞空之阵,只是需要阵枢才能启动。”
    赵襄儿望着那似要凌空腾飞的铜像,盯着那苍白未点的双瞳,缓缓道:“九灵台大阵的阵枢……就是我啊。”
    ……
    国师府中,一阵急促的敲门声猝然响起。
    国师推开大门,看着眼前的暗卫,捂着胸口重重地咳嗽了几声,有些无力地问:“又出什么大事了?”
    那暗卫道:“殿下……殿下的事!”
    国师皱眉道:“那头老狐都死了,这丫头还能出什么事?”
    暗卫抬起头,道:“以前国师吩咐过,出了这件事,一定要第一时间禀报你……”
    老人的身体如雄鸡抖羽般一振,道:“难道是……”
    暗卫道:“据说,有人看到殿下……在九灵台了。”
    老人拄着拐杖的手猛地一抖,手杖啪得一声落到了地上,他一下失了神:“她又发什么疯?娘娘说过,她要十八岁才能上九灵台祭天结灵!她今日才刚满十六,如今去……必是死路一条啊!”
    暗卫悚然一惊,他原本还犹豫要不要因为此事来打扰国师,不曾想,这件事……竟然这么严重,事关殿下的安危。
    他还没来得及发问什么,国师已一脚踏出了门槛,道:“九灵台,我去一趟!”
    ……
    九灵台上,赵襄儿伸出了手,按在了那铜像的胸口。
    朱雀神像雪白的双目如死灰复燃,每一根羽毛上的红漆,似都化作了真实燃烧的火焰。
    而那簇拥着朱雀的九灵,在这一刻,似都活过来了一般,那本该坚硬不可撼动的铜制身躯,此刻竟似融化了般地开始扭动起来。
    那九灵,有的形如长蛇,身躯的边缘处却生长有细密的绒羽,有的如一柄叉戟,三根尖锐的戟矛都是它的尖长的头颅,有的行如风筝,却似没有骨架一般,弯曲着身体,有的状似海螺,头端浑圆尾端尖长,纹路细密繁复,有的如一根灵芝,身体弯曲的弧度似天鹅的颈,表面光滑无比……
    那九道截然不同的灵在赵襄儿触摸到朱雀神像的一刻,都活了过来。
    而她的另一只手掌中,那古卷一页一页地燃烧,毁去,可以想见,里面的世界,此刻究竟承受着什么样的巨大压力!
    身前,那头朱雀神像也似苏醒了一般,它雪白的眸子漠然地看着赵襄儿,读不出一丝一毫的情绪。
    接着,似有火星溅入,朱雀神的瞳孔之中,光焰一点点明亮起来,那却又不是真实的瞳孔,而像是一面色彩单薄的镜子,却能勘破世间一切的虚影。
    它在赵国的皇城,在九灵台之巅,沉睡了一百年,如今终于苏醒。
    “你就是主人挑选的人?”
    那朱雀铜像并未开口,赵襄儿的心湖上,却响起了它的声音。
    那声音雌雄难辨,却带着寡淡的威严,仿佛神灵鸟瞰一切,偶尔将目光落向世间。
    “主人?”赵襄儿问道:“你是说娘亲?”
    朱雀铜像问道:“主人告诉你,你是她的女儿?”
    赵襄儿反问道:“要不然我是谁?”
    这一刻,朱雀铜像声音默然,眼神同样漠然,它盯着那唤醒了自己的少女,轻轻摇头,道:“放手,你如今太过年轻,强结后天灵只会死于非命,你至少还需要两年,两年之后,你可破入长命境,再次登临此处,结成后天之灵。”
    赵襄儿螓首微垂,嘴唇紧抿,她的身体似是承受着巨大的压力,竟要一点点向下跪去,她强自摇头道:“不行……来不及了!”
    朱雀铜像盯着她,重复道:“强行结灵唯有死路一条,放手!”
    赵襄儿目光坚定道:“你这个蠢物……如果不结灵能活,我为何要来找你?”
    朱雀铜像盯着她,眼神中已然燃起怒火:“如果你不是娘娘选中的人,此刻我已经将你打杀此处了。”
    “选中的人……”赵襄儿道:“也就是说,她其实不是我的娘亲?”
    朱雀铜像沉默了一会,道:“我只是娘娘的仆役,没有资格回答这个问题。”
    赵襄儿双目微亮,她淡淡一哂,道:“你根本不是真正的朱雀,有什么资格反对我的选择?”
    朱雀铜像声音依旧没有丝毫情绪:“真正的朱雀神高居隐国之顶,自不问世间,但娘娘赐我神性,自一百年前至今,某种意义上,我便是赵国的朱雀神。”
    赵襄儿问:“娘亲还与你说了什么?”
    朱雀铜像淡漠开口:“娘娘让我等待百年,苏醒之日,带着她挑选的人,飞渡三千世界,结成后天九灵。”
    赵襄儿道:“那你还在等什么?”
    朱雀铜像道:“我是娘娘的仆役,但并不愚蠢,你如今的状态,根本撑不过三千世界,更不要说结那会引动天魔窥伺的雷劫了,娘娘让我助你结灵,你不可能结成,我为何要助?”
    赵襄儿看着手中如蝴蝶纷飞般的古卷,声音中夹杂着些许痛苦:“你口中的三千世界……是在西国?”
    朱雀铜像如镜般的眼睛里,忽然闪烁起了潋滟的光,它问道:“你莫非见过?”
    赵襄儿忽然笑了起来,她道:“自五岁起……我便喜欢坐在榕树上,看日落,一看便是八年,你口中的三千世界……在这八年之间,我便尽数看过了大半,我觉得,它们拦不住我,更杀不死我。”
    那铜像收拢起了翅膀,沉默地看着她,似在分辨她说的是否属实。
    赵襄儿继续道:“六岁那年秋,我第一次爬上大榕树,在太阳落山的余晖里,看见了一个璀璨的国……那时候,我以为是幻觉,从未与人提起。”
    “那之后,我几乎每日傍晚,都会爬到榕树上西望。”
    “而每一天,我看到的世界,都不一样……”
    “八年,我沉浸其中,如见幻梦三千场,不知真假,直到三年前才猛然惊醒。”
    赵襄儿的笑容里,有着说不出的意味:“八年零两个月二十天,你口中的三千世界,我早已阅尽,它们凭什么困得住我,杀得死我?”
    朱雀神像感慨道:“我忽然明白,主人为何要选择你了。”
    赵襄儿道:“那你还在等什么?”
    朱雀神像道:“三千世界之后,天魔再至,你该如何?”
    赵襄儿问:“天魔是什么?”
    朱雀神像道:“那是漂浮在墟海中的死物,生前皆是极强的生灵,如今弱则长命紫庭,强则依旧紫庭之上,娘娘为你准备的九灵,是通天独一的神物,势必会破开人间与墟海的隔阂,引来天魔,而后天灵更是违背天地之物,如剑之双锋,哪怕你真正结成,也有可能被其千刀万剐,斩得形销骨立!”
    赵襄儿缓缓摇头:“我不在乎你说的这些,我只知道,若今日我杀不了那头妖狐,娘亲便被真的对我失望……”
    更何况,那小道士拉着他师妹遁入古卷中的场景,是她此刻无论如何也抹不去的阴影。
    如果自己连这点危险都不敢承受,事事皆求万全之策,那先前大殿上的三年之约,此刻想来,岂不是可笑无比?
    她不想再多说一句话,她盯着天地威压艰难地直起身子,按着朱雀神像的手一点点上移,然后猛地一把篡住了它的脖颈。
    一声唳鸣响彻皇城。
    才一踏上九灵台的国师,听到这一声唳鸣,瞬间脸色惨白。
    “还是晚了……”
    皇城之下,如有地牛翻身,竟开始地动起来。
    陆嫁嫁御剑的身影砸落城中,国玺镇下的同时,数百道千斤重的剑意护在那国玺四周。
    这枚国玺终究失了大部分灵力,哪怕自己以全部剑意加持,依旧无法彻底平息这皇城的震荡。
    忽然间,她似感应到了什么,猛然抬头。
    只见皇城的上空,忽然有一道巨大的火影低低地掠过,炽热的焰浪翻腾过皇城的上空,所过之处的空间,都似被灼烧过的画布,拖出一条极长的黑影,那道黑色的影子缓慢地弥合着,边缘处,漆黑的空间之烬如劫灰般飘落然后在空中逐渐变淡,很快便无影无踪。
    而那巨大的火焰向着天穹更高处展翅飞去,呼啸起壮阔的风声,朱红羽翼的大鸟背脊上,一袭黑衣劲装的少女双目紧闭,面朝西方,盘膝而坐。
    “朱雀掠影焚天火?”陆嫁嫁心头一惊。
    这是在赵国流传极广的一句谶语,并不完整,只有半句,哪怕是世外修行的陆嫁嫁,都有所耳闻。
    而今日,铜像化鸟,飞破九霄,那翅膀振碎虚空,漫天羽毛连绵成海。
    那是天穹上倒悬的火海。
    皇城上空的云也跟着燃烧起来,它们就像是一捆捆相连的稻草,在溅入了一枚火星之后,转瞬化作难以扑灭的烈火,傍晚还未到来,漫天彩霞却已涂满了天空。
    赵襄儿簇拥在火海焰浪里,漆黑的衣衫像是极北的永夜,而她曼妙起伏的侧影,则是永夜将尽时,天边黎明的微光中,轮廓柔软的山峦。
    转瞬之间,那火烧般的云海便在身后很远处了。
    它们那样地绮丽斑斓,昭示着万劫不复的色彩。
    而身前,一个个泡沫近乎虚幻,却保罗着万象世界。
    朱雀振破虚空,飞入了三千世界里。
    刑天法地,祭以城国,那城国,原来是西国三千世界。
    与此同时,西国的尽头,一道道震天的雷声想起,巨大的云海中央裂开了一线,似有两只无形的手运转着排山倒海般的伟力,将整个天穹连同云海一点点撕裂。
    皇城中央,陆嫁嫁仰起头,望着那一幕宛若神迹的场景,那一袭倾城的白衣似也黯然,而她手中的佩剑明澜,却好似感应到了什么,嗡嗡颤鸣不止。
    她隐约猜想到了什么,心中骇然。
    相传十二座隐国高居世外,唯有跻身五道之上的大修行者,才能窥见其冰山一角。
    十二隐国连同斩天飞升可以抵达的仙廷一般,皆是世界上最神秘的地方。
    那朱雀神像带着赵襄儿去的……莫非就是传说中的隐国?
    而她的身边,那枚国玺忽然变大,那半透明的玉质中流光溢彩,似有什么要破壳而出。
    随着那枚国玺变大,整个皇城的地动也随之平息了下来。
    而九灵台下,国师满头白发被大风吹得激荡,他仰起头,浑浊的瞳孔被满天云霞映得暗红。
    “娘娘,虽然提早了两年,但时候也差不多到了。”他声音沧桑,脚步向着九灵台上端走去。
    许多年前,他还是个入京赶考的落第书生,那日大雪,他捏着自己的文稿,在当时赵国文坛魁首的府邸外等了很久,后来终于等到酒意微醺的大儒与老友谈笑着走出,他赶忙投递,那大儒接过翻看了两眼,未多说什么,只将一枚碎银子压在文稿上,递了回去。
    二十年寒窗苦读即将换了个落魄归乡之际,一顶绯色的小轿穿过风雪,缓缓停在了自己面前,轿上走下了一位宫裙侍女,她递给了自己一封信,说是主人送给他的礼物。
    他当时并不清楚那侍女口中的主人是谁,只是一个侍女都可以乘轿出行,那主人的身份定然尊贵至极。
    他原本极为兴奋,以为这是某个达官贵人对自己的赏识,后来打开信他才知道,自己还是低估了这封信的分量。
    他竟靠着这封信上的内容迈入了修道之路,并且畅通无阻连连破镜,十多年的时间便迈入了通仙顶点,隐约要晋入那被世外神仙才拥有的长命之境。
    修行者千里挑一,能迈入通仙境的修行者,数十万里也不见得拥有一个。
    这是远比仕途腾达更诱人的东西,因为人生不过百年,而长命境,则可以让寿命几乎延长一倍……
    后来,种种机缘巧合之下,他再次入京,但与之前不同的是,他是被先帝直接请入皇城的。
    那是他入道修行的第十五个年头,那一年,他以文墨入道,拆字解字之术冠绝一国,最终被授了国玺,同年晋入长命境,拜一国之师绰绰有余。
    而那一年,他才终于知道,当年那个帮助自己的神仙是谁。
    原来同年,这位神仙似的人物也来到了皇城,而自己入京也是她的安排。
    他最终也没有见过娘娘一面,只是后来,他担任了一个少女的蒙学老师,那少女据说是娘娘的女儿。
    “赵襄儿……”
    他回想起第一次听到这个名字时的场景,委实……不像是神仙女儿的名字。
    但直到今日,他才明白,这名字到底意味了什么。
    他终于走到了九灵台之上。
    老人枯坐高台,那先前被老狐吞噬之后,与他断了联系的国玺重新与他的身体勾连,但不知为何,那国运已不是死气沉沉之兆,而是如石下之火般滚滚燃烧着。
    时间不停地流逝着,那是极为漫长的一个时辰。
    终于,申时的钟声响了。
    天上的云彩虽早已褪去了颜色,却越积越厚,仿佛整个赵国的云都在向这里涌来,天空也似变得很矮,于九灵台之巅,似可以随手揽下一袖白云。
    而九灵台的四周,已被陆嫁嫁以剑锁封死,她隐约已经预感到接下来会发生什么,那等生灵若是降世,普通人哪怕多看一眼,也会神魂寂灭。
    那云海之上,再次拖曳出长长的漆黑轨迹,似有一条矫健黑龙在云海中腾跃。
    朱雀唳鸣声遥远地响起。
    而九灵台上,那奇形怪状的九尊神灵铜像,此刻如同真正的活物,化作一缕又一缕白光,如一条条羽蛇般飞向了天空。
    ……
    古卷天书里,时间的流速似便得极快。
    那妖狐雪白的神魂在宁长久的手中不停地挣扎着,宁长久的右臂每一线肌肉似都拉到了极限,骨肉之间似有碳火燃烧着,细密的汗珠不停地顺着手臂淌下,坠入那深不见底的灰色虚无里。
    “啊……”
    雪狐忽然爆发出一声惨叫,宁小龄稚嫩柔弱的细眉也在此刻蹙了起来。
    宁长久手指如钩,死死地扣着那雪狐的身体,尽全力地拉扯,本就一鼓作气的气势也在此时涨到了最高点。
    那道月色流萤的树枝早已刺入她的身体,消解吸收着她的灵力,但不知为何,宁长久却无法掌握它的力量,明知是神物在手,却只能用它进行简单的劈斩穿刺……
    不过也够了。
    虚幻的道观包裹了他们。
    恍然间,他想起了大师姐湛清道裙的背影,那是他第一次随大师姐下山斩魔,他跟在身后,惴惴不安。
    那时是冬至。
    如今也即将冬至。
    二十多年恍然一梦,不知也不觉。
    师姐当年说,仰望星空,可见神国。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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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五千多字,应该算大章吧(心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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