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下轿子那一点子路,凌雅峥脸上就疼了起来,回了房里,瞧见七月无忧无虑地吃吃睡睡,叹息道:“你还不知你爹给你定下了什么亲呢!”恰望见七月眨了下眼睛像是听懂了,就如瞧见什么奇闻般,急着要跟旁人炫耀,偏身边就只争芳、斗艳两个,只得叹了一声。
    “峥儿?”莫宁氏从外面赶回来,身上还穿着一身素衣,因觉这衣裳不干净,就在明间脱下叫人拿出去,穿着贴身窄袄走进来,先看了七月一眼,就问坐在床边的凌雅峥,“三儿没事吧?”
    “母亲放心吧,他没事。”
    莫宁氏难以放心地说:“他怎么会没事?那地牢里又潮又湿,整个人进去,不用大刑,也能熬得人只剩下一半出来。”
    “没那么厉害。”凌雅峥笑了,不见蕙娘阴阳怪气地跟着莫宁氏,就问:“二嫂子呢?”
    “你二哥回来了,你小姑父也快要回来了,你二嫂子忙着照顾你二哥呢。”莫宁氏忽地蹙眉,“睡莲没跟回来。”
    “为什么?”凌雅峥忙问。
    莫宁氏笑道:“据说车子行到半路,她晕车晕得厉害,就留在半路了。”
    凌雅峥猜测睡莲八成是有了,听七月嘴里啊啊了两声,就对莫宁氏说:“三儿替七月定下一门亲事。”
    “谁家?”莫宁氏诧异莫三身陷囹圄,还能想到儿女亲事上。
    “关家。”
    “关宰辅之后?”莫宁氏怔了一下,“关宰辅名声虽好,关绍也是个上进的,但关家人口不丰……”
    “人丁简单,也是一桩好事。”
    “但,到底势孤力单了一些,若是关绍再多两个兄弟做了臂膀,那就好了。”莫宁氏叹说着,又因是莫三定下来的,就对凌雅峥说:“那就这么着吧,你大哥回来了,今晚上过去,一家吃个团圆饭。”
    凌雅峥本要婉拒,忽然想起蕙娘的心思来,就应下了,到了晚间,嘱咐孟夏、杨柳将七月抱回她们家去照料,就穿着一件月白交领长袄、系着水绿裙子,就坐了轿子向衍孝府去,才跨过那道曾叫她受了惊吓的门洞,就望见长身而立的莫二背对着蕙娘,似是两口子有些争执。
    “二哥、二嫂。”
    莫二听见凌雅峥声音,回过头来,瞧见她淡妆素裹,恰像是秦家那道竹帘打起后在门后静静站着时的打扮,恍惚了一下,就移开眼。
    蕙娘捕捉到那微微的一下,不由地咬紧红唇,凉凉地笑道:“三弟妹过来了?怎不将七月也抱来给你二哥瞧瞧。”
    “七月睡下了。”凌雅峥挑衅地望着蕙娘。
    蕙娘立时明白凌雅峥的意思,听凌雅峥走来问莫二“二哥可登上泰山顶上了?”,就忙看向莫二。
    莫二坦然道:“不但上去了,还将山上千古名士留下的真迹拓了下来。”
    “当真?不知都有谁的字?”凌雅峥两眼泛光,兴致勃勃地问。
    “……三弟妹,三弟还在地牢里,你这样兴致十足,有些不妥吧?”虽莫二坦然,但蕙娘心里不痛快起来。
    莫二蹙眉道:“蕙娘,三儿坐牢,弟妹自然会挂心。好不容易能够消遣一下心头的抑郁,你何必拿着言语打压她,一定要她愁容满面不可。”
    “二哥,二嫂子的话也有道理。对了,睡莲呢?”凌雅峥明知故问,但见莫二露出微意,就心无城府地笑道:“那可真是恭喜二哥了。”
    蕙娘越发恼火,又听凌雅峥拿着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这话怂恿莫二再向外去,忙道:“母亲出来了。”暗暗地瞪了凌雅峥一眼,就随着莫二簇拥着莫宁氏向莫老夫人那去。
    见莫宁氏跟莫二母子叙话,蕙娘一只手恍若铁钳般攥住凌雅峥的手,低声道:“你想干什么?”
    凌雅峥挨近蕙娘耳畔,低声笑道:“嫂子,二哥是个孝悌的人,倘若瞧见我一再亲近他,定会……”
    “如何?”
    “为避嫌,离开莫家。”
    蕙娘怔住,被凌雅峥挣脱开手腕后,就愣愣地站在地上,远远地瞧见朱姨娘、权姨娘探头探脑,心道这两个必要早早地除去,才能免去后患。想起“除去”二字,心一凛,眼睛又向凌雅峥看去。
    她在莫家一日,莫二就要避嫌,远着莫家一日。蕙娘心想,那一句甘之如饴,又回荡在耳边,见莫宁氏回头,忙跟过去,堆着笑应承在莫思贤、莫老夫人、莫持修、莫宁氏身边,听人提起莫三,就跟着抹泪,听人提起婉玲,就跟着咬牙,撑到宴席将散,见凌雅峥催着莫二将拓的字送她临摹,心中的杀意越浓,宴席散后,就向婉玲院子外,那罕少有人经过的巷子去,瞧见竹叶上落着一层银霜,待邬箫语一身珠翠叮咚作响地赶来,就紧紧地盯着邬箫语说:“叫你哥哥趁乱杀了那女人。”
    听见杀这个字,邬箫语哆嗦了一下,摸着手指上戴着的三个翡翠戒指,登时犹豫了。
    蕙娘望着竹茎落在粉墙上的影,催促道:“你还犹豫什么?那会子各处都乱了,谁还在意她一个女人?况且,没了她,对谁都好。左右衍孝府是我当家,到时候放了你大哥进来,叫他跃进延春府动手,神不知鬼不觉,谁能想到你我头上?”
    “到底是条性命……”
    蕙娘冷笑着问:“你们兄妹的娘当初害了她娘,这血海深仇,她忘得掉?”
    “二少夫人的意思是,她想……”
    “没错,俗话说,山雨欲来风满楼,她也察觉到不对了,要对你们兄妹下手了。若你们心软了,那日后,被她挑拨得,叫你跟权姨娘、朱姨娘一样,年纪轻轻就失了宠爱……原本委身做妾就可怜得很,偏偏……”蕙娘危言耸听道。
    邬箫语一凛,只觉虽在凌雅峥身边长大,但足有几年被她软禁在狭窄的后房里,也不算对她有恩,况且,这么着,也算拿捏住当着衍孝府家的蕙娘,日后要什么好处没有。
    蕙娘抿着嘴,望见邬箫语点头,心道不枉她费尽心思将邬箫语弄到莫持修身边,听见一声寒鸦啼叫,就催着邬箫语回去,回了房,不见莫二在,问了丫鬟,得知莫二歇在书房,心里又生了一股闷气,直到接到小莫氏的信,得知她父亲离着京城越发近了、柳老将军已经随着太妃棺椁离了京城,这股闷气,才消散了一些,过了年关,离着上元灯节近了,心便也慢慢揪住,待十五那日,一早梳妆打扮后,赶去莫宁氏房里时,瞧见莫宁氏坐在梳妆台前整理发髻,凌雅峥穿着家常衣裳在一旁站在,就笑盈盈地问:“三弟妹怎没换衣裳?”
    凌雅峥笑道:“已经跟母亲说过,这会子,我就不去了,毕竟三儿还在地牢里,过去瞧那热闹场面,没得伤心。”
    莫宁氏附和道:“就叫她留在家里吧。”
    “皇后娘娘诞下龙子,三弟妹跟她那样要好,该进宫去瞧一瞧的。”蕙娘道。
    凌雅峥笑说:“我便是不去,皇后娘娘也不至于责罚我。况且,兴许皇上喜得龙儿,龙颜大悦,大赦了三儿呢?我留在家里,也好去接他。”眸子一转,望向邬箫语,“邬姨娘不如来跟我作伴?”
    站在墙角的邬箫语一怔,方才心神都被莫宁氏那缀满珠玉的诰命头冠引过去,并未听清凌雅峥说什么,待凌雅峥看过来,就茫然地点头。
    莫宁氏不大喜欢邬箫语,但既然是凌雅峥开口,也就允了她,站起身来,对着镜子又将头冠前后照了一照,这才从容地扶着蕙娘的手向外走。
    今晚上,就能决出谁成王谁败寇,蕙娘在心里嘀咕着,深深地瞥了凌雅峥一眼,裙裾扫在脚面上,就转身向外去。
    “咱们走吧。”凌雅峥叠着手说。
    “……去哪儿?”邬箫语怔了一下。
    “我说过,要送你一条镂金的单丝碧罗笼裙。”
    “少夫人不是又说……”邬箫语咽了口唾沫,不肯在今日随着凌雅峥过去。
    “不管我说过什么,如今我都改口了。”凌雅峥头一侧,争芳、斗艳立时左右钳制着邬箫语,笑靥如花地推着她跟着凌雅峥走。
    “少夫人。”邬箫语着急地叫了一下,眼珠子滴溜溜地转着。
    “走吧。”凌雅峥望了一眼她那轻薄小巧的瓜子脸,就大步向自家走去,待过去了,就领着人在房里坐着。
    邬箫语瑟缩着站在凌雅峥对面,瞧见她托着脸颊出神,就搭话道:“少夫人,小小姐呢?”
    凌雅峥瞥了邬箫语,就盯着窗外还没融化的积雪看,一直看到天色暗了下来,一朵在天上炸开的银花照亮了一方天。
    “少夫人,就算少爷不在家,也该吃个宴席,应个景。”邬箫语赶紧地说,听见外面爆竹砰地一声炸响,心吓得跳了一下,望见争芳捧来一条比那烟花还绚烂的单丝碧罗裙、斗艳送来一幅璀璨耀眼的头面,心里登时垂涎起来,饶是如此,却警惕道:“少夫人,这些……”
    “你如今就换上吧,父亲在宫里定吃了酒,等他回了家,你就打扮得恍若神妃仙子般站在他面前,求父亲千万、千万,要将三儿捞出来。”
    邬箫语心道莫持修今晚上可回不来了,群臣逼着皇上“请”太上皇出山听政呢,心里只觉自己知道的比凌雅峥多,瞧见那头面上一串的如血红宝石缀在金丝上颤颤巍巍,就讪笑一下,由着争芳、斗艳给她装扮上,待那根长长的金簪插在发髻里,不由地唉了一声,摸到一点血迹,就疑心是争芳嫉妒有意伤她,于是大度地对争芳说:“我原带着的簪子,就送给你。”
    “那就多谢姨娘了。”争芳笑道。
    凌雅峥瞧着打扮妥当的邬箫语,又见天外的烟花越炸越多,就笑道:“你随着我去赏月吧。”拉着邬箫语的手,引着她向外去。
    邬箫语心里琢磨着不知邬音生几时过来,一步步随着凌雅峥走,眼珠子灵活地就向左右看去,待随着凌雅峥去了那小花园,瞧见那一片小小池塘,感叹道:“一眨眼,就离着小姐将我从桃花溪里救出来那么些年了。”
    “那可不。”凌雅峥也跟着一叹,“就好似做了一场梦,梦醒了,梦里的人是什么样,眼前的人,就是什么样。”
    邬箫语茫然地望向凌雅峥。
    争芳来说:“少夫人,小小姐醒了。”
    凌雅峥轻轻点头,就随着争芳向一间暖阁走去,见邬箫语要跟来,就笑道:“等一会子,咱们胡诌几句诗来应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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