顺天府。
    衙门外的石狮子下方摆了一块大牌子,上面的内容颇有些奇怪——京师疫情防控中心。
    “又上班了。”王笑站在牌子前伸了个懒腰。
    他每次看到这几个现代感十足的字,便觉得心中的那点恶趣味得到了满足,稍稍排解了上班的枯燥。
    事实上,他最近每天做的最多的,便是坐在这衙门里安排事情。
    大方针无非是那几项,具化到人手、分工,以及时常发生的意外情况,便颇为繁琐无聊。
    “如今别的方面都已进展顺利,就是……焚烧尸体,百姓始终不愿意。”知府夏炎道:“据说已有人在串联,要强烈反对此事。”
    王笑点了点头,道:“这事我会安排。”
    说着,他随手拿起齐王的印章,啪啪便是一通盖。
    夏炎双手接过,各项事务分派完,又赔笑道:“驸马也累了吧,歇会儿?下官有上好的茶叶。”
    “不必了。”
    夏炎便又笑道:“下官听说,朝中不少人在为驸马请封候爵,下官这厢便提前恭贺驸马了。”
    王笑摆了摆手,心知这对方是想投靠过来。
    他其实对夏炎印象不差。
    夏炎一听说齐王被罚跪便捉了王珰……听起来蛮让人生气的,但王笑却能看出其中门道。
    首先,王珰是王笑的堂兄,却不是关键人物,‘以婢为妻’也不是大罪。人选和罪名都拿捏的恰当好处,夏炎既能和王笑划清界限,又不至于过份得罪他。
    其次,夏炎并未让人停止清理沟渠,为的便是‘做人留一线,日后好相见’。
    总得来说,这是个墙头草,但水平还是在朝常官员的平均线以上。这几天王笑用他用得还蛮顺手的。
    世间大多还是这样的官。
    王笑不露声色道:“夏大人安安心心做事,不必多想。”
    夏炎便知道王珰一事这便过去了,缓缓退了出去。
    王笑便提笔写接下来的计划。
    不一会儿,周衍走了进来。
    “殿下有事找我?”王笑起身行了一礼,有些敷衍。
    周衍道:“你怎么知道?”
    “夏炎刚走殿下便进来,想必是等了一会了。”
    周衍点点头,似乎犹豫着如何开口。
    王笑便重新坐下来,继续写他的东西,嘴里漫不经心道:“宋先生来过了?”
    周衍讶道:“谁告诉你的?”
    “我猜的。”王笑道:“我还猜,宋先生说我坏话了。”
    “也不算……坏话。”
    王笑点了点头,沉吟道:“想必宋先生说,太子叛乱之时,我本有机会扶殿下登基,但我却没有做……”
    周衍面色一变,低声道:“这话不可乱说。”
    “宋先生敢说,我便也敢说。殿下不妨直言,是或者不是?”
    周衍嚅了嚅嘴,终究还是道:“父皇毕竟年轻大了,精神不太好,能让他颐养宫中……也是良策。”
    他来之前,想像的对话内容完全不是这样。现在只觉得王笑捏着节奏,自己全然没办法主导谈话。几句话功夫,竟是真心话都说了出来。
    “殿下已是储位人选,还担心夜长梦多?”
    周衍不应他,脸一板,有些不忿又委屈地道:“你是孤的姐夫,本该向着孤的。”
    王笑没有抬头,应道:“不错,那夜我确实可以扶殿下登基,还有八成把握能成。”
    周衍一愣,他没想到王笑会这样直接了当地承认下来。
    “殿下不是性急之人,宋先生是怎么劝殿下的?”王笑反问道。
    周衍便深吸一口气,叹道:“这些年来,父皇做的确实不好,如今江山危极,必须要有锐意进取之君,贤良辅政之臣,大刀阔斧……”
    王笑道:“所以,殿下是明君,左经纶、宋信兄弟是名臣。殿上继位了便可缓楚朝危局?”
    “孤自然要励精图治……”
    “父皇难道不励精图治?”王笑终于搁下笔,站起身,注视着周衍,道:“你们总在说他昏聩平庸,总觉得换个君王这天下便能好。父皇确实未必贤明,但他身处帝位十七年,至少在现在,他还是这天下当皇帝最专业的。很多决定,外行人看起来蠢,却是他身处局中能做出的最优解。而事情结果,是由无数外力共同推动的。这天下,不是换个人上位便能解决的。”
    “呵,一个个,要么自命非凡,要么权欲熏力……为什么?为什么所有人的眼睛永远盯在高位之上,为什么永远不肯低下头看一看?!”
    王笑说着,忽然有些生气起来,道:“帝王、将相……权力……从我看到朝堂的这一天,每个人都在追逐权力,只追逐权力!劝殿下上位、劝我去谋侯爵。但为什么不肯先想一想,有了权力之后该怎么做?”
    周衍一愣。
    王笑忽然抬手指着门外,道:“实话与殿下说吧,京中兵马我都已掌握下来,为的是控制交通,为的是接下来的平抑粮价,为的是防备女真人……但,殿下若是想,我现在就可以扶殿下继位。”
    “你……你疯了?”
    “我说真的。”王笑道:“若者殿下现在便可以视自己是君王。来,励精图治吧,殿下可以直接行使帝王之权。只要吩咐,臣这就办。”
    这些大逆不道话听在耳里,惊得周衍一愣一愣的,一时竟不知如何回答。
    他退后了一步,喃喃道:“你……”
    王笑目光灼灼,又问了一句:“殿下要如何励精图治?”
    “自然是均田地,练精兵。”
    “均田地,好啊。”王笑道:“现在卞修永领群臣死谏反对,殿下打算如何应对?”
    周衍喃喃道:“这……”
    “要不要臣将他们打下去?敢不听话的就杀掉。”王笑道:“但如此一来,天下士林都会声讨殿下。好,我们先不理,均田地由谁来负责?是否左经纶?”
    “自然是左公……”
    “好,殿下置卢首辅于何地?户部握在他手中,又如何处置?昆党是东林正统,世间读书人反对殿下的声浪又高一层,如何是好?奏成业是卢首辅的政治同盟,辽东战局是否有变数殿下想过没有?”
    王笑道:“还有练精兵是吧?粮钱何来?哦,我们来抄勋贵,这活我熟。”
    “但殿下别忘了,我们是宫变登基,立足未稳,再敢抄一家,各地藩王反不反?宣大孙白谷、辽东秦成业怎么想?郑元化挟皇孙于南京如何反应?殿下的两个兄长一个封地在山东、一个在江西,到时又会如何反应?唐中元是否会因此更得人心?”
    “最坏的打算是,全天下都会反对殿下。一夜之间,众叛亲离。”
    “还有,现在摆在父皇桌案上的奏折,殿下打算怎么解决?辽东还缺两百万粮饷;宣府大同则是缺兵丁;有情报传来,女真今冬可能会入寇;北方五省都在发雪灾;居庸关长城破败需要重修;莱州有倭寇登岸……”
    “这些,还只是臣一时半会想到的问题。但殿下如果真的做过一件事,便该知道做事时会出现各种各样的意外、难题。殿下想当储君、想当君王,可有做好如何面对这些问题的准备?”
    周衍面色惨白,想开口却不知如何说。
    “要取帝位很容易,京城守备真的很空虚,郑元化不管是想扶太子还是皇孙登位,当夜便可以做到,他没做,因为他明白,当此时局守业比创业难。”王笑道:“要撰取权力容易,要使用权力做事却很难。更难的是,在这个过程中,我们能不能记得,我们真正想做的是什么?”
    “是要个人的一世荣华?还是能记得最开始,只是想为受难的人做些什么?”
    王笑说到这里,抚着额头,有些疲惫地叹息了一声,缓缓道:“殿下啊,和那些老狐狸斗了这么久,我也很累了。我们的眼睛先不要盯在那个位置上,暂时忘掉什么王侯将相。安安心心地把防疫做好、把粮价平抑……好不好?”
    周衍默然良久,终究低声应了一句。
    “好。”
    他心里却是想道:自己这个姐夫原来爱讲道理,好烦啊。
    也不知他攥那么多兵权要干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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