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策笔直地望着唐剑,说:“昨天邹宇骐要告诉徐老师的时候,你怎么拦住了他?”
    唐剑一顿,意味不明地笑了笑,说:“他说和你说,哪能一样?”
    肖策:“什么意思。”
    唐剑没直接回答,夹了块大排低头啃,声音含含糊糊,“徐老师为什么想走,你知道吧?”
    徐知涵在回国前,已经在这个领域做到了顶尖,想请她去工作、讲课的国际知名公司、高校多不胜数,可她毅然归国,甚至为此与丈夫分居两地。
    徐知涵和Z大签约,作为最早的奋斗在互联网产业一线的那批元老,与志同道合的学院院长、骨干老师,一同把实验室发展壮大。
    可没几年,互联网行业大热,当实验室的名声乘风而起,社会各界都将器重的目光投来,大小项目接连不断,一切就都变了味。
    广阔的发展前景吸引着全国的高精尖人才,巨大的利润空间也引来身披彩衣的蛇虫鼠蚁。
    科研的纯粹不再,她与当时的计算机学院院长同心协力,振臂高呼,希望能扭转局面,可惜利益链上的人越来越多,徐知涵被敷衍、被针对、被架空,最后反倒成了旁人口中那个立牌坊者。而那位年事已高的院长,同样“被荣誉退休”了。
    祸事从来喜爱抱团,也是在那个时候,她的丈夫罹患重疾,拖着病躯,远渡重洋回到她身边。
    工作与家庭的双重打击令徐知涵心火俱灭。
    陪伴丈夫走过完人生终程后,徐知涵重返校园,得知自己冠冕堂皇的头衔仍被保留,也不过一阵苦笑。那之后,她静心寡欲,安逸代课,有什么项目就接什么项目,对其他一概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再管那些糟烂事了。
    这些事虽刚好发生在肖策进入Z大之前,但他是徐知涵的关门弟子,听师兄师姐们谈论得多了,心里也都有数。
    唐剑此时问他,肖策心里有些诧异,却还是回答:“实验室金玉其外,内里一团污糟,这不是她最初想要创立的实验室,她太失望了。”
    他回答完这个问题,迎上唐剑“可不就是吗”的眼神。肖策又说:“我知道徐老师为什么想走,这和我与邹宇骐谁去找她汇报这件事,有关吗?”
    “当然有关,关系太大了。”唐剑说,“邹宇骐去说,徐老师顶多安慰两句,让我们换项目。她再生气,也未必会正面和曹林起冲突。但是肖策……你不一样。”
    “我怎么不一样?我们都是她的学生。”
    “随便吧,假如你觉得是学生,那徐老师最喜欢的学生就是你,她对你事事照顾帮衬,我们谁不看在眼里?如果是你提,她一定会考虑到韩越对你的针对,一定会明白,她走后你的留校环境会很不乐观。肖策,徐老师会帮你的。”
    肖策没动筷子,眼里划过失望,说:“师兄,你也跟他们想的一样?”
    别人闲言碎语,肖策不是不知道,他一点也不在乎,觉得清者自清,没有辩解的必要。可唐剑一向正直坦荡,他觉得唐剑不会那么肤浅。
    “不不不,我没那么龌龊。”唐剑立刻道,“肖策,谁都有喜恶,徐老师又不是法官,她对学生有偏爱这太正常了。别人怎么碎嘴我没办法控制,但是在我看来,徐老师完全是拿你当作从前的她自己。”
    这个说法肖策还是第一次听,他愣了愣。
    “‘肖策这孩子,跟钻头一样,专心科研的那股劲,奔着目标去的那股劲,和我从前一模一样。’”唐剑模仿徐知涵的语气,说,“这话,是徐老师在去年年中结束的那个大项目庆功会上对我们说的,就是你生病没来的那次。”
    谆谆教诲悉心教导不假,多年照拂关怀偏爱不假,肖策被唐剑说得双眼一热,微微垂下眼。
    唐剑看见他有所动摇,立刻添了把火,“还有一件事,你一定不知道。”
    他吞了口口水,迎上肖策疑惑的目光,字字有力,“徐老师之所以答应学校多留两年,根本不是因为那个国家级的项目,而是因为你!
    肖策,你差一点就因为没有留学背景而无法留在实验室,两年前曹林想把你挑出去,替换成自己的学生,是徐老师一力保你,答应跟完全部项目再走。你自己想想,为什么接下去那一年,徐老师逼你逼到那种程度,让你跟项目、投论文,几乎天天加班,一年到头都没几个休息日?就为了让你早一点攒够资本评上高工,让曹林没有理由再把你换掉!”
    唐剑加大音量,紧盯肖策,说:“肖策,徐老师对你的用心良苦,你能这么轻易辜负吗?”
    不,他不能,肖策也不认为自己会辜负徐知涵的一片期待。
    他这半生,很少有人用充满期待的目光看他。人们总对他说,肖策,这一生没那么长,得过且过、能得一晌之欢就算了,你不必那么努力,不必活得那么累。是他不肯,他和别人想的不同,所以一直都走得很孤独。
    可一旦有这样的人出现——给予他理解,甚至与他同行。如此恩情,于他而言,便不仅是知遇。
    晚上的这一顿饭,肖策食不知味。
    最后唐剑拍拍他的肩膀,“我也承认我有私心。我太清楚我的技术瓶颈,没办法像你,依靠‘不可替代性’留在实验室。可我跟曹林、韩越都不对付,也不想以后向他们低头。所以如果我能够找到同盟,让他们接受本就该接受的惩罚,一举数得,何乐而不为呢?”顿了顿,道,“你考虑考虑,反正申请书到年后还要重审,那时候徐老师也回来了,有什么不好说的我帮你。”
    唐剑把“对抗曹林”这件事拉到一个看似绝对正义的高度,再加上徐知涵对肖策的期望,这让他很难直接拒绝。
    肖策陷入长久的沉默里。他没想到,事情发展到这一步,最让他为难的,不是那个一直想让他难堪、让他挫败的韩越,而是整个407,他最信赖的师兄唐剑。
    ……
    与此同时,陈绯和宋银川已经到了Z大校门口,他们被保安大叔拦了下来。
    一看就是社会人士,喝得醉醺醺,深夜入校,没有校友卡,没有身份证明,甚至不愿意打电话找学校里所谓的朋友来接,保安大叔狐疑的目光都快扎穿两人了。
    宋银川生怕保安报警,在风里冻得瑟瑟发抖,连忙说:“绯姐,你别搞神秘惊喜了,打电话让策哥下来接一下吧。”
    陈绯淡定一笑,对宋银川说:“学校保安都很水的,我们等他回去打瞌睡,偷偷溜进去就行。”
    宋银川面部表情僵硬,心里叫苦不迭:绯姐,我知道你这方法很管用,但是能不能别说出来,就算说出来,能不能别当着人保安大叔的面,这么大声说出来?
    保安脸色一变,感到自己身为校园护卫者的尊严被狠狠践踏了,他背着手,把进门的路堵得死死的,皮笑肉不笑道:“今晚只要我在这里值班,你们俩就别想进这个门。”
    宋银川:“……”
    陈绯眼神迷离,还是乐呵呵的,不仅没发脾气,甚至根本不当回事。倏尔,她觉出脖颈间的丝丝凉意,仰头去看,惊喜道:“银川,下雪了!”
    宋银川:“哟,可不呢。”
    上个月月底那场雪太过儿戏,跟着雨丝一起,没落地就融了个干净。如今空气里没半点潮气,雪花朵朵分明,开在陈绯的肩头发梢,半天不化——这才像有点雪的样子。
    真是喝多了!保安大叔正打足精神,预备打响拉锯战,却看见这一男一女在门口赏起雪来,气得一口老血堵在胸口,他愤愤地走回保安室,坐在温暖的空调房里盯着两人。
    很快,保安看见有几个人从学校里出来,似乎是认识他们,直接朝两人走去了。
    嘿,还真是来找人的?
    出来的不是肖策,而是先下班离校的305众人。
    夏洋洋最先认出了门口的陈绯,碰了碰身边韩越的胳膊,问:“那是肖策的女朋友吧?”
    韩越憋了半天的气,始终无处撒放。所以他晚餐连食堂都没去,而是跟周政跑到旁边大排档点了几个小炒,开了瓶小酒,极尽吐槽之能事把这对“狗男女”骂了一遍。
    言之凿凿,说自己要再碰到陈绯,绝对有她好看的。
    现在老天有眼,还真给他碰上了!
    韩越冷哼一声,大步走过去,还顾着点男人的风度,没对陈绯动手,先狠狠推了宋银川一个趔趄。
    “你可以啊,同时玩几个才够?”
    韩越音量极大,305其他人也跟了过去。仗着人多,也仗着身高体力优势,他们往两人面前一杵,好像一伙拦路打劫的土匪。
    陈绯一整晚的心平气和,被横生的意外打破,她弯腰去扶宋银川,听见韩越骂骂咧咧说着男盗女娼的羞辱话语,脑子里空了几秒。
    再回神,自己已经一脚踹在了韩越裆下,接着拳头砸向了他的下巴。指骨生疼,但韩越绝不会比她好过。
    陈绯脑子发胀,旁的不太能理得清,却还死死记得陈秋娥教的话:有人冒犯到跟前了,绝对不能认。
    不许用巴掌,太软;要用拳头,拳头才够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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