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12章 福窝
    东京成田国际机场大厅。
    坛宫的四十几个员工,每个人都守着一大一小两个拉杆旅行箱,站在迷宫一样的大厅角落里东张西望。
    形形色色的人种在这大厅里汇聚,这里仿佛包容了整个世界。
    大幅资生堂化妆品的广告上,东洋美女的媚眼瞥着从共和国首都远道而来的他们。
    让他们每个人都感到眼睛有点不够用。
    然而需要说清楚的是,他们这些人并不是在银座坛宫已经干了一年,那些最初跟着宁卫民出国打拼的老员工。
    那些老员工其实早在大年初七就在首都机场集合起来,早早飞回东京上班了。
    他们这些人呀,是这次宁卫民为了在日本开分店从总店里额外选出来的员工。
    所以如果说到高兴和对于未来的期待,他们的心气儿恐怕也并不亚于宁卫民。
    不为别的,第一次走出国门,除了必然会感到大开眼界和兴奋激动之外。
    但更主要的,还是宁卫民给那些出国人员分红的事儿不胫而走,在整个坛宫都传遍了。
    试问一下,如果出国可以靠打工赚到在国内连想都想不到的财富。
    在国外苦干一年差不多能顶在国内一辈子,而且还能有三大件的免税指标,那谁不愿意来埃
    实际上这一次出国名额的选拔赛,坛宫的内部竞争就要比上一次激烈的多。
    不光上次那几个因为个人原因选择留下的人后悔了,这次哭着喊着,说什么也要追随宁卫民赴日,不惜肝脑涂地,也要为其效犬马之劳。
    就是家里有负担,明明就不该出去的人,求爷爷告奶奶,想尽办法也要来。
    像汤组有一个厨师就是这种人的典型。
    他三十五岁,有老婆有孩子,有个瘫痪在床的老母亲,可却没有兄弟姐妹。
    这样的情况原本不该出来的,因为家里的大事小情实在离不开他。
    可他家里四口人穿衣吃饭要钱,老母亲看病要钱,想买台彩色电视机也要钱,而且还得还旧债。
    虽然坛宫的工资在同行业是拔尖儿的,这个厨师的收入能顶一般单位的两三倍。
    可即便如此,这个厨师也感到生活吃力,他一直是挣多少花多少,几乎难有积蓄,穷得太稳定了。
    于是在和家人们反复商量后,他决定趁着自己身体还行,去日本一两年,好好卖卖力气,也挣个几万元回来。
    他的家庭成员也都一致认为,只要大家坚持个一两年下来,什么经济问题都解决了。
    如此,他反倒以自己家里的困难来跟单位同事们打感情牌。
    希望以同情心打动旁人,能让自己得到这个出国挣钱的机会。
    甚至为了这件事,此人不惜当众许诺要把买家电的指标白送给同组的人。
    没办法,以他的条件,这个机会要抓不住,恐怕就再也没什么发财的机会了。
    说白了,他除了会点儿灶头上的手艺,就什么都不会了,而且人还老实巴交。
    这次出国对他来说,很可能是唯一改变生活状况的机会。
    所以说这一次让宁卫民给带出来的人,比上一次的人更热切。
    他们目标明确,也更有干劲。
    虽然更多的原因是为了钱,可这也无可厚非。
    宁卫民从来不拿理想和目标来忽悠人,本来他来日本开店就是为了给几个投资方赚钱嘛,顺带着也为国家创创汇。
    可没有小家哪儿有大家?
    难道手底下职工们想多赚点还有错吗?
    唯一让宁卫民有所顾忌的,也就是他这么一搞,国外和国内的员工收入差距太大了,难免遭人非议。
    而且也会导致人心躁动,影响国内各店之间的安定团结。
    不过也没办法了,因为日本这边大敛横财的好日子也就是这两年了,一点错过去真就错过去了,时间可容不得他慢条斯理去调理各方各面的关系。
    宁卫民也只有硬着头皮先以大局为重。
    无论如何先把钱挣到手再说,其他方面也只能尽量维持了,如果实在难以周全也只能顺其自然。
    好在他这次回去就把安排投资方出国考察的事宣扬出去了。
    想来只要各方股东念着他的好处,还肯卖他面子,没人站出来公然质疑和反对,他就可以安然不动,把他的海外捞金计划执行到位。
    当然,话说回来,也正是因为挣钱这个念头让这些新来的员工个个心头炙热,要想让他们有个好耐性还真是挺难的。
    这不,才等了不到十分钟,他们之中就有人焦躁不安了。
    “啊呀呀,接下来怎么办啊?宁总到底怎么安排的呀?老万,你可是领队,上飞机前,宁总都跟你说什么了?他总不会就这么把咱们撇在机场,不管了吧?”
    “瞧你这话说的,宁总是什么人啊?整体日理万机的,难道他还有空专门给你当导游来。你以为你是谁啊,真是想得美。还当你自己是根儿葱呢,谁拿你炝锅埃”
    被叫做“老万”的领队先是给了两句“好听”的,跟着才尽力抚慰大家伙,“不过大家伙也都别急,宁总有言在先,就说让咱们领了行李,出关后就在附近找个不碍事的地方踏实等着就完了,肯定有人来接。”
    “那都这么老半天了,怎么不来接呢?”刚挨了呲哒的小子还不老实,又臭来劲。
    “别急!别急!我都说了,别急嘛1老万尽力压着火气,“宁总的话你还不信啊,他说有人来接,那肯定准来1
    这时候扩音器里响起了女性柔和的日语。
    于是又有人招呼老万。
    “哎,老万,你不是为了出国专门突击学习日语了吗?竖起耳朵听听,人家在说什么?”
    那老万也是真的挺直了脖颈子,聚精会神地去听。
    听了一会,他摇摇头,“她说得太快1
    “说得慢你也听不懂1有人一语道破,登时惹得大家“哈哈哈”笑成了一片。
    “再听两句,再听两句1老万倒是不气不馁,向大家摆摆手,主动再次侧耳倾听。
    又过了一会儿,有人问他了,“听明白什么了?”
    “她是在说……”老万想了想,说,“女士们,先生们,欢迎到东京成田机抄…”
    “就这两句哇?还有吗?”
    “那肯定还有呀!就是,就是,我,还得多听一会……”
    “may i help you?”一位机场服务小姐忽然走上前来,冲着这伙人一鞠躬。      大概看他们的衣着装束就知道不是日本人,因此直接用的是英语问询。
    只不过,日本人的英语嘛,发音都很古怪,跟本就是一个个片假名在往外蹦。
    所以一时间,原本能够听得懂的问询,也把这些坛宫的职工们问蒙了。
    全体四十多口子人,居然个个张着嘴看着那日本小妞儿,谁也搭不上话。
    “may i help you?”那服务小姐又问了一遍,长长的眼睫毛又眨了眨。
    “啊,帮助,帮助,嗨,这是英语埃”老万结巴了一阵,终于憋出了一句,“we are waiting for someone……”
    然而他的发音也不怎么样,也属于汉语拼音的水平。
    所以他跟服务小姐完全是鸡同鸭讲,两个人始终找不到一个共同频道。
    不过好就好在当他们彼此都不知所措,想不出更好的招儿来的时候,负责来接人的救星也终于出现了。
    “喂,刘哥!看哪,那是餐厅的刘哥1
    “刘哥!我们在这儿1
    “建兴!这边儿呢1
    这些坛宫的员工兴奋异常,突然发出了尖叫,就像是在海上漂泊了三天三夜的逃生者突然看见了救生船一样。
    尽管他们此举有违日本人的公俗,着实吓了服务小姐一大跳。
    可总算也迎来了能做语言沟通的人了。
    刘建兴毕竟也是银座坛宫餐厅不多的几个中方骨干之一,他的日语还是过关的。
    何况这么久在一线岗位,由于具备相应的语言环境,需要经常和日本客人进行沟通,磨也磨出来了。
    他看出这边有了麻烦,于是赶紧一溜小跑儿过来,他一边走一边说,“对不起,对不起!来晚了,对不起1
    等到再跟服务小姐用日语进行了亲切友好的沟通,得知坛宫饭庄这些人在出关的地方停留过长,有可能对于旅客出关造成了影响,这是不被允许的行为。
    他又连忙再度行礼,代表这些同事对服务小姐做了解释,表达了歉意,又着着实实显示了一下东方文明古国的文明礼貌。
    等到解决了麻烦,服务小姐也离开了,这家伙才原形毕露,嬉皮笑脸,搂肩搭背,跟这些人中相熟的同事打起了招呼。
    甚至还故意做出领导接见的样子,“同志们,欢迎你们到东京来!一路上辛苦了1
    就这样,在一片笑骂声中,坛宫的这些职工们也终于放下了一路上都在悬着的心,感受到在异国他乡找到组织的安心。
    再接下来,刘建兴也确实不负众望,就像宁卫民当初带他们初到日本一样,首先给大家每个人发了五万円的落地安置费,让大家用于购买日用品。
    毕竟他们的行李箱里可没有多少私人物品,按照宁卫民的要求,全是工美类和餐厅需要用的东西,那是把这些人当国际搬运工用了。
    这一来,当然是现场欢呼一片,这回差点把机场的警察都招来,吓得刘建兴后悔不迭,赶紧把人往外面领。
    不过也确实怪不得这些人。
    要知道,这些坛宫的员工从国内出来的时候,每个人只能从银行兑换一张万円日币的钞票,那对他们说不亚于“百万英镑”,已经相当于差不多每个人的一月工资了。
    结果飞机落地后,大家又按照宁为民的嘱咐先在免税店里薅了羊毛。
    连女同事在内,凭着护照,每人先弄两条香烟再说。
    这么一来,每个人就用去了两千八百円,生生花掉了四分之一,那谁不心疼?
    可没办法,谁让日本的香烟太贵呢,而这年头国内的男青年又少有不抽烟的。
    这叫能省则剩
    当然,日本机场的售货员也不好受。
    他们可从没见过这样组团来买香烟的呢,一时间自然是目瞪口呆手忙脚乱。
    要知道,装带,鞠躬,道谢对每个客人都得来上一边,那总共得重复四十多遍。
    那叫一个忙碌啊,其现场可太有喜感了,这些售货员们简直成了磕头虫了,几乎被他们这伙儿人折腾疯了。
    反正不管怎么说把,刘建兴这大手大脚的发钱,再加上他一身笔挺的西装,也自然会惹人羡慕。
    实际上才刚走出免税店,还没来到机场大厅外面,就已经有熟人迫不及待的搂过刘建兴的肩膀,拍着他的胸口问他了。
    “你小子真够大手大脚的,没白来一趟日本,光看外表已经跟日本人没区别了。看样子就知道,你小子一有钱,是不是把钱都花在捯饬自己上了?”
    而刘建兴却以笑骂回应,坚决不认自己腐化堕落。
    “去你的吧,你才日本人呢,你们全家都日本人。给你们的钱全是公款,那关我什么事?我还告诉你,少给我扣帽子,我可是勤俭节约的模范。我的钱可都寄回家去了。每月在日本开销不到五千円。也就是偶尔买点小酒喝喝。”
    “不能吧,你骗谁埃你要这个模样回去,国内那些嫌贫爱富的小娘们见到你能疯了,没准真能把你当成日本人。别的不说,你这身西装就得不少钱吧?别说,这款式真时髦,和咱们国内的西装完全是两回事。这么好的西装你都穿身上了,你跟哥们装什么穷……”
    哪儿知道这话竟然逗得刘建兴笑得合不拢嘴了,“你说我这身儿啊,哈哈,我是旧货市场买的,不是新衣服,才五百円。换成人民币,也就差不多三十多块吧……”
    “什么?根本不可能!你这西装新得像是没有穿过似的,价格怎么比旧衣服还要便宜。”对方的直接反应就是瞪圆了眼珠子的反驳,全然一副我读书少,你可别骗我的样子。
    “真没骗你,不信你看。”更没想到的是,走着走着,刘建兴忽然就停下来了,然后威风凛凛地拉开西装,让对方看看内侧口袋上绣着的字样。
    对方不用惊讶大叫,“哎呀,居然是松下公司的,电器大王啊!”这一下子,把好些人都吸引过来了。
    哪儿知道刘建兴笑得更加止不住了,“你小子可真没见识,这是日本人的姓氏。日本人西装上都标有家族的姓氏,标在胸前内侧口袋上。这好像是他们的习惯。咱们的人可不止我买了,你们去了就知道知道了,大家买的西服什么姓的都有,江大春那小子还弄了一套‘田中’呢,弄不好就是曾经日本首相穿过的呢。”
    这下,大家再无不信之理了,尤其是听刘建兴说,日本的二手电器也相当便宜,因为扔垃圾要交钱,所以二手货特别廉价,基本上都是一百多块人民币就能在二手市场买个不错的彩电。
    其实他们来日本压根就不需要什么免税的电器指标,完全可以回国转让再挣一笔。
    这些人就更激动了。
    有人忍不住感慨起来,说难怪国内的人挤破脑袋都想出来。
    如今出来才知道,敢情这日本就是福窝埃
    结果恰恰这一句,让刘建兴的神色变了,他立刻皱起眉头,没有轻松的微笑了,而是以很严肃的神态纠正道。
    “这话不对,你们恐怕还不知道,银座的坛宫开业后都经历了什么,在日本赚钱没你们想的那么顺利,不但有流氓来捣蛋,有各种法务和法律限制,日本的人工费更是一涨再涨。要不是宁总,也许银座坛宫已经经营不下去了。那自然你们也就没有机会出来了。”
    这时,大家已经走出了机场大厅,刘建兴跟着再一指在这外面许多不知该去向何处,如同没头苍蝇一样的人群。
    “你们再看看他们,这里有南朝鲜的,有菲律宾的,有港澳台,还有越来越多的内地留学生。他们都是以为这里是福窝,想方设法才来的。可他们好多人就连达成机场大巴的几千日元都没有。而我们呢?宁总给大家不但提供了工作机会,还提供宿舍和三餐,和免费的交通,甚至让大家能够每个月和家人通过电话来联络。否则,每个月就这些耗费,我们每个人也得花出去七八万円。你们说,我们的幸福是打哪儿来的?”
    不用说,看着机场大厅外,那些行装褴褛,如同各地难民一样的人群,这些坛宫的职工们都深有所感。
    于是,很快就有人说出了大家一起想到的事实——“是宁总。这话说得对,我们的幸福和幸运,都是宁总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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