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进西边的通道,就见四间倒座房。
    过去这是号房,即“下人”的工作间,也是来访客人等候主人面见的地方。
    如今这里则是进门第一户租住的人家。
    据房主老太太介绍,这户人家姓翟,一家子共五口。
    但非常不巧的是,也不知道这一家人今天到底干嘛去了。
    反正周日大中午的,这家人家门紧闭,铁将军把门。
    从他们家门前自行车一辆都没有,就能断定。
    翟家今天一定是有要事,才会全家出动,而且估摸一时半会的回不来。
    不过尽管如此,宁卫民还是能够从屋外观察出一些有用的信息。
    像五号院里这四间朝向最差的房,都为硬山合瓦清水脊。
    比起扇儿胡同2号院,那半瓦半灰的“棋星盘”屋顶可强多了。
    另外,这翟家在整个四合院的位置,与扇儿胡同2号院罗家的位置是极为相似的。
    但人家的生活状态,却与罗家迥然不同。
    不为别的,这皇叔的旧日宅邸面积宽阔得多。
    房子又大又好不说,院子过道也宽敞,规制还完全。
    这东四四条五号院尽管是偏院,但一共也有三进呢。
    还没等宁卫民琢磨好,到底该不该把广告上的地址换地方,如果换又该换到哪儿去。
    时间就到了边家大喜的日子。
    这个年头,由于生活条件所限,还有旧日风俗使然。
    京城百姓的红事儿、白事儿很少在外面的饭馆儿举办。
    流水席还是最主要的形式,于是大杂院便经常成为举行婚礼和设宴的场所。
    还别看大杂院住户多,小房林立,院内非常拥挤,似乎办喜事相当不便。
    可实际上却不是这样。
    因为真到了有某户人家办喜事儿的时候,一个院儿里的邻居们,无不会为这户人家着想,也都一起跟着紧着忙和。
    没有人会安心待在一边看热闹的,其尽心尽力的程度,丝毫不亚于为自己家里办事。
    不为别的,就因为这年头没人三天两头的老搬家。
    每天进出院内抬头不见低头见的邻居们,心里打着的谱儿,都是彼此要互相守望一辈子的。
    今日帮人就是明天帮己啊,那还能不实心实意的帮忙吗?
    甚至平时哪怕积攒下什么龃龉、矛盾,往往都会借助这样的日子付之一笑,无形化解。
    这就是当年解决邻里隔阂的最佳契机。
    像1980年10月1日,扇儿胡同的2号院,边家办的这场婚礼就是如此。
    作为邻居,罗家、米家和康术德、宁卫民不但都送了礼。
    而且是打从国庆节前头几天,便帮着边家张罗忙乎起来了。
    大家是各展其能啊。
    比如说罗家,刚得的大孙子可还没出月科呢。
    这年头产假又少,按规定最多才给产妇十五天。
    本身这一家子为了这大孙子和大儿媳妇的身子骨儿忙得不亦乐乎。
    可考虑到边家亲戚少,边大妈的为难处。
    罗家大儿媳妇还是痛快应承下来,替边家当这个“娶亲太太”。
    区里糕点厂上班的罗师傅更是带着大儿子一起动手,借用厂里的烘炉,烤制出了五十斤“龙凤喜饼”。
    作为贺礼送给边家。
    这可给边家全家喜坏了,因为既添了喜兴,也实用啊。
    作为回礼馈赠亲友再合适不过了。
    边大爷受了礼物直说,“哎哟,真是辛苦您喽。这可是市面上已经找不着的东西了,没想到孩子能有这个福气。有您这‘正明斋’的手艺给戳着,那不但体面、提气、喜兴,也是京城独一份啊。承您的盛情,我替俩孩子多谢您了。”
    罗师傅则哈哈一笑,“您别跟我客气啊。不说咱们这么多年了,应当应份。就按老话说,货卖识家。这年头,也就您还看得上我点手艺啦。您兹要满意,我做着着就高兴。说实话,老不做这东西了,也是难得过回瘾哪。”
    米家也一样,米婶儿不但帮着边大妈给边建军两口子缝了四铺四盖。
    还利用副食店上班的优势,帮着边家用最实惠的价钱张罗了一系列的鸡鸭鱼肉米面糖油。
    光猪肉就给弄了半扇子来,暂时这些东西还都能存在副食店的冰库里,那才真是省了大事儿呢。
    而宁卫民也做了一个小小的牺牲,把自家的小厨房腾了出来。
    他和康术德这两天就不动火了,这房就专门给边家专门存放瓜果蔬菜各类杂物了。
    开席那天,这小房也可当做专门沏茶倒水的茶房摊儿来用。
    至于至关重要的厨师,则是康术德出面请的老朋友,在门框胡同的“瑞宾楼”干了多半辈子的刘师傅。
    这位刘师傅今年已经六十五岁了,不但已经退休,而且派头可真不小。
    结婚前一天,刘师傅带着俩徒弟来做准备工作,老京城人管这叫“落定”。
    他那俩徒弟都是三四十岁的人了,一个挑着两个木箱子,另一个背着个大包袱。
    老头儿前面大摇大摆走了,俩徒弟老实头一样,亦步亦趋后头跟着。
    到了这儿,打开这些东西再一看。
    箱子里面不但装着做饭用的锅,还有碗、盘、勺等餐具,全都是一整套一整套的家伙。
    包袱里则是刀具,就更讲究了。
    一把切菜刀,一把羊脸子刀,一把小刀。
    羊脸子是斜的,剔肉使的。
    小刀就是切菜什么,切佐料使的。
    此外还有一个铁勺子,一个笊篱,把儿都长,还都是枣木把儿的。
    枣木把儿硬啊,经烧,扛火,而且因为岁月的浸染,已经油亮油亮的,红的就像烧着的火。
    就这些家什,一看就透着专业。
    随后,就由这两个徒弟开始在院里砌炉灶、备菜等。
    一位年轻的师傅砌灶非常麻利,不一会便在院中砌成两座炉灶。
    备菜的师傅也非常利索,开始了准备工作,切肉,剁馅儿。
    然后俩人一个收拾鱼和鸡鸭,另一个就起架油锅,炸丸子。
    什么样的丸子过油到七成,什么样的丸子过油到五成,到六成,有的三成熟就得起灶,过油的成熟都不一样。
    偏偏整个过程里,这位刘师傅任何活儿他都不沾手,只是和康术德一起坐在边家喝茶抽烟。
    然后跟主家儿一起看看厨房里的东西,合计做什么样的席面儿。
    连看都没去看院儿里忙得一脑门子汗的俩徒弟。
    等走的时候,边家老两口还是恭恭敬敬给刘师傅送了出来。
    跟着转身又一个劲儿的跟康术德作揖道谢。
    就这景儿,看得院里这些年轻人一个个直犯谜症。
    谁都不知道这老头子有多大的能耐,值得边家老两口这么点头哈腰的。
    就连宁卫民和边建功,他们俩凑一起时,也都小声议论呢。
    “至于的嘛,瑞宾楼的厨师?再牛,他也不就一做褡裢火烧的嘛,怎么看着都赶上皇上的厨子了?”
    “是啊,这位这到底是有多大本事,才能有这个做派啊?我就不信,他能把肘子做出龙肉味儿来?那俩徒弟还真这么伺候他。这都什么年代了?封建意识怎么还这么强啊……”
    冷不防罗师傅听见了,一人儿赏了一个脑瓢儿,跟着就挤兑他们俩。
    “你们俩懂个屁,也忒不知道好歹了。甭说其他,先瞅瞅外头的行市,现在回来的知青们可都扎堆儿结婚呢,本来厨师就不好请啦。像这么再行的好厨师就更能难找。人家刘师傅可都退休啦,要不是看你们康大爷面上,人家才不出山呢。”
    “再者说了,这褡裢火烧怎么了?别瞧不起,那是一般的吃食吗?那是口子厨独有的吃食。满京城你找去,只有瑞宾楼一家会这手,为什么?就因为这瑞宾楼是打破了千百年口子厨不开菜馆的规矩,开饭馆子的独一家。”
    “什么是口子厨?又不知道了吧?告诉你们俩,那是咱京城只跑大棚做宴席,专门忙和红白喜事的厨师。自打解放以后,城里讲究移风易俗,红白事简办,就没有口子厨的容身之处了。所以如今也就这瑞宾楼一脉,才挑得起这红白喜事的真正大梁来。也就是这刘师傅,才知道席面怎么编排。”
    边建功还有点不服气。
    “罗师傅您这话我就不明白啦。啊,合着其他饭馆儿的厨师不是厨师。还非得这一脉才行。那他们怎么不干脆去人民大会堂做国宴啊?我就不信,他们真觉悟那么高,不上朝堂,非心甘情愿为人民服务?”
    “嘿,你小子,诚心抬杠啊?”
    罗师傅一龇牙,开始教训。
    “你还甭说,其他饭馆里的厨子或许是有做菜水平比这位刘师傅高的,这我承认。可办民间宴席可和国宴不一样啊。办得了国宴的真办不了这婚宴。为什么啊?差钱上了。”
    “国家宴席水平高啊,物资都是专供的,什么时候听说过缺材料的。但刘师傅的本事就在这儿了。我过去就领教过一次口子厨的本事,十二道菜,这十二道菜什么都没有,除了猪肉就是白菜,一道菜是一个味儿。这国宴的厨子行吗?”
    “再者说了,这褡裢火烧怎么了?别瞧不起,那是一般的吃食吗?那是口子厨独有的吃食。满京城你找去,只有瑞宾楼一家会这手,为什么?就因为这瑞宾楼是打破了千百年口子厨不开菜馆的规矩,开饭馆子的独一家。”
    “什么是口子厨?又不知道了吧?告诉你们俩,那是咱京城只跑大棚做宴席,专门忙和红白喜事的厨师。自打解放以后,城里讲究移风易俗,红白事简办,就没有口子厨的容身之处了。所以如今也就这瑞宾楼一脉,才挑得起这红白喜事的真正大梁来。也就是这刘师傅,才知道席面怎么编排。”
    边建功还有点不服气。
    “罗师傅您这话我就不明白啦。啊,合着其他饭馆儿的厨师不是厨师。还非得这一脉才行。那他们怎么不干脆去人民大会堂做国宴啊?我就不信,他们真觉悟那么高,不上朝堂,非心甘情愿为人民服务?”
    “嘿,你小子,诚心抬杠啊?”
    罗师傅一龇牙,开始教训。
    “你还甭说,其他饭馆里的厨子或许是有做菜水平比这位刘师傅高的,这我承认。可办民间宴席可和国宴不一样啊。办得了国宴的真办不了这婚宴。为什么啊?差钱上了。”
    “国家宴席水平高啊,物资都是专供的,什么时候听说过缺材料的。但刘师傅的本事就在这儿了。我过去就领教过一次口子厨的本事,十二道菜,这十二道菜什么都没有,除了猪肉就是白菜,一道菜是一个味儿。这国宴的厨子行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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