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生活的期望、忧虑和担心,在平民百姓的家庭,往往有着惊人的相似度。
    就像边家在念叨的事儿,隔壁的罗家也在念叨着。
    但有意思的是,两家人的侧重点完全不同,而且抱怨这件事的家庭角色也大不相同。
    比如说给家里添置彩电这事儿吧,罗家可是罗师傅这一家之主在发火。
    而且让他吹胡子瞪眼的原因,并不是因为家里没有彩电。
    反倒是因为罗广亮没跟他商量,就把彩电买了,今天下午刚刚托宁卫民送到家里来。
    “这不胡闹呢嘛!钱多也不能这么乱花啊!家里明明有一台电视机,再买来电视机有什么用?啊?两千多块就这么扔了,这不是花冤枉钱吗?还原装进口的十八寸彩电?哦,看着人家米家买了,他也跟着买?眼红是怎么着?让邻居们看在眼里,就跟咱们姓罗的犯了红眼病似的。人家卫民自己,也不过买的是国产彩电……”
    罗师傅坐在已经摆上丰富年夜饭的饭桌旁,看着家里正中已经更新换代的新彩电,居然完全没有一点笑模样,这也是当世人间一大奇景啊。
    “三儿这不是孝敬吗?就是想让咱们看看好的……”
    罗婶只能紧着劝老伴。
    可罗师傅哪儿会听老伴的劝解啊?
    他独断专行都半辈子了。
    “好的?我那黑白的电视也是好好的,难道就不看了?咱该砸了,还是该扔了?”
    “哎哟,瞧你说的,好好的电视干嘛扔了啊?咱们看彩色的,就让老大和玉娟把黑白的搬他们屋去呗……”
    “你倒是真会安排。我是说,过日子就得本本分分,不能盲目攀比,为了买彩电而买彩电。这还是工人的后代吗?艰苦朴素都扔脑后头了?我看他挣了几个钱,就不知道自己姓什么?他怎么不买汽车去啊?人家卫民还有汽车开呢!”
    面对罗师傅不分青红皂白,甚至有点蛮不讲理的态度,家人都倍感尴尬。
    苗玉娟是既可怜自己这受气包一样的窝囊废婆婆。
    也有点替自掏腰包,拿血汗钱孝敬爹妈的傻小叔子抱屈。
    更觉得大过年的,罗师傅故意为这事儿翻腾,纯属自找不痛快。
    于是抱着孩子的她,赶紧偷摸拽了丈夫一把,那意思是让他去堵住公公的嘴。
    其实啊,罗广盛早就想劝了。
    不过他还在等父亲火气稍减,想找个最佳的时机。
    而这一下得了媳妇的暗号,他可就知道媳妇耐不住了,也只能提前行动。
    “爸,三儿是有点不对,回头我说他。再买大件,怎么也得跟您先说一声啊!哪儿就能这么自作主张啊?”
    “不过啊,他买这彩电倒也不能算错。如今这玩意没门路可弄不着。而且越是进口的还越吃香。您就是不想要了,咱也随时都能转手卖掉,还大有赚头呢。”
    “而且啊,我还必须得替三儿解释一下,他真不是想攀比,就是单纯想孝敬您和妈。不信,您就看他自己吃穿用的,哪件也不能说奢侈啊。真的,要从对您和对妈的孝心上论,连我都自愧不如啊。”
    罗广盛可是属于家里家外都跟着父亲的儿子,当然能看得明白。
    他心里清楚,自己爸爸今天不高兴不是为别的。
    而是因为因为腰肌劳损的事儿,老爷子心里有了“廉颇老矣”的危机感,被病拿得不痛快。
    这种情况下,居然不被父亲看好的罗广亮随随便便就买了台大彩电,这赚钱的本事可有点太大了。
    老爷子很可能觉得是儿子在向自己示威,才会这么借题发挥的。
    所以他的话全都是对症下药来的。
    别说,这番话果然管用,罗师傅听了一下就顺气多了。
    不过更为关键的,还得说罗婶儿跟着抹了眼泪。
    “还是广盛懂得他弟弟,咱们家三儿可不是糟蹋钱的人。三儿是能挣,可从不给自己花呀。这不,刚才看你那虎骨酒就半瓶儿了,生怕你这几天断顿儿,这孩子自己就冒着大风跑药店给你买药酒去了。这么好的儿子,你就不能大年下给他点好脸色看嘛。你说好不容易今年咱们全家能坐在一起团圆了,你这又何必呢?”
    虽说罗婶儿是典型的传统妇女,怕了丈夫半辈子。
    可话说回来了,女人最有效的武器不就是眼泪吗?
    何况又是这一年之中最特殊的日子,哪怕罗师傅的心再坚硬,那也被这眼泪给泡化了。
    所以罗师傅再没能当着家人说出一句不满的话来。
    甚至低了头,颇有点理亏的叹了一口气。
    更妙的是,在这个时候,精明的儿媳妇苗玉娟又来调转气氛了。
    “要我说啊,咱爸还是疼亮子,才会这么老不放心他,生怕亮子闯祸。可怎么才能让咱爸放心啊?恐怕还是得让亮子快点结婚成家才行。男人呀,不结婚就永远是个孩子。一结了婚可就不一样了,心里有牵挂了,就不敢胡来了。自然就变得稳重,做事有分寸了……”
    不能不说,罗玉娟确实非常懂得怎么转换话题。
    她这话既给了罗师傅台阶下,有完全抓住了全体罗家人的心,承上启下太绝妙了
    而有她这么一打镲,不但让屋里的尴尬立刻消失了,而且还让气氛变得相当热闹积极起来,人人都有话抢着说。
    “对对,玉娟的话太对了!三儿可真不小了,今年就是他本命年了呢。论理儿啊,也确实该找对象了。要不,我节后问问他边大妈去,看看有没有合适的姑娘给咱们三儿说说……”
    罗婶儿这个当妈的率先表示支持,甚至已经情不自禁去设想怎么落实了。
    这也难怪,天下的妈怕都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有谁不是把孩子成家立业,作为自己最宏远的心愿啊?
    只是啊,她还是把这事儿想得简单了,马上就遭到了罗师傅的反对。
    “不行不行,这事儿他边大妈可指望不上。你糊涂呀。怎么忘了?边家的小儿子建功还没对象呢。人家连自己家的事儿还没解决呢,她心思能放在咱儿子的身上吗?就是再有觉悟,也总不能先人后己吧?”
    还别说,他这话绝对有道理,当时就把罗婶儿给说楞了。
    “哟,我还真没往这儿去想。那……那可怎么办好呢?”
    罗广盛同样关心弟弟的终身大事。
    这种关键时刻,他倒不怕给媳妇揽事儿,毫不犹豫就拿话“搡”了老婆一把。
    “嗨,谁让玉娟提出来了呢。要我说,干脆,就由她这当嫂子的张罗去吧。反正咱们单位的姑娘玉娟几乎都熟。而且她还有同学,亲戚呢,我就不信,挑不出个能配得上咱亮子的好姑娘……”
    就丈夫这通大包大揽,给罗玉娟心里气啊。
    她要是会武功,她要是黄蓉。
    当时就得给罗广盛一记打狗棒法不可。
    但可惜的是,她不会武功,她也不是黄蓉啊。
    而且毕竟这话已经让丈夫说出来了,那罗师傅也就当真了。
    “哎,玉娟啊,还别说,这事还真就你办合适。为什么?因为咱自己家的孩子,当然自己最了解情况。”
    “这广亮吧,出过事儿,这就是他最大的毛病,一辈子洗不掉的污点。而且他还没学历,缺个好工作。个体户啊,说出去不体面,让人瞧不起。而且最怕就是真有一天,他要像我似的,可没有国家管他啊。”
    “不过话说回来了,咱三儿也有他的优点。论身板,论样貌,论收入,他可都拿得出手啊。何况卫民也说了,个体户如今已经写进宪法了。特别今年年初,国家又说允许个人先富起来。我就想啊,这要真是一个人吃公粮,一个人干个体,不也挺好的?”
    “你看,三儿现在这一个月,都能顶得上普通工人一年的了。那干个五六年,一辈子的工资不就挣出来了?三儿又不是个爱乱花钱的。就是没国家管他,好像也不算什么了?”
    “而且他工作时间灵活啊,他又是个顾家的人,哪个姑娘跟他,我觉得都是挺实惠,而且很享福的事儿。所以啊,你这当嫂子的还真得帮他好好选选。”
    “你多费点心思,要真能帮三儿找个才貌相当的好姑娘。解决了他的终身大事,别说他本人了,我和他妈都得谢谢你啊。”
    嗨!要说这一家人就是一家人,血浓于水半点不假。
    什么叫亲爷俩啊?这时候就透出亲爷儿俩来了。
    罗师傅这当爸的,确实是够能替亲儿子着想的。
    瞧把这儿媳妇用话给拿的,让她当真是作茧自缚,退无可退了。
    那苗玉娟还有什么办法啊?
    面对公婆一家满脸的期待和热切,她也就只能迎难而上,勇挑重担了。
    “行,爸,妈,我负责给咱老三找对象。这事儿啊,您二老就放心吧,我一定会上心的。”
    当然,别看苗玉娟口中答应的痛快,可她也不是好算计揉捏的。
    实话实说,一个小女人的报复心可比男人强烈多了。
    这不,一边是笑咪咪的面对公婆,另一边苗玉娟可就对罗广盛下了黑手了。
    就在桌子底下,她用无师自通的分筋错骨手,狠狠拧了出卖自己的丈夫一把。
    给罗广盛疼得啊,嘴角都直抽抽。
    偏偏还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
    他得假装是自己闹口疮,一点也不敢让爹妈看出来。
    要不说当哥的不容易呢。
    在承受这种巨大痛苦的同时,罗广盛的心里只有一个自豪且悲悯想法。
    三儿啊,哥对得起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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