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起宁卫民只拿好听的填乎人,康术德要实在很多。
    刚收了这个徒弟,就送东西,甚至这东西还是早早儿就开始筹措的。
    老爷子取出了一个两尺长一尺多宽,红褐色的小木箱子摆在了宁卫民面前,笑吟吟的告诉他。
    “这个箱子,是我早就托信托商店的老朋友帮忙找的。原本就是要送你的。也巧了,今儿个刚给我送来。不贵,六块多钱。眼下应了景儿,就权当你拜师的见面儿礼吧。”
    宁卫民完全没有想到会有这出,很意外的被感动了一下。
    “这……这是给我的?”
    他对木头其实不是很了解。
    但仅凭木箱上精巧的铜件和花纹,也能知道,这箱子日后必定得值几个。
    为什么?这年头可没假东西,能做出这模样的箱子就差不了。
    而这还不是全部呢,就在他喜滋滋的摸着箱子,又打开箱子去看的时候。
    发现箱子里面居然还另有一个小玩意。
    “对了,还有这把锁呢,也给你了。”
    康术德伸手进去,也给拿了出来,摆在了桌上。
    那是一个鲤鱼形状的小铜锁,做的惟妙惟肖。
    但这锁最有意思的地方还不在于外观,而是有钥匙却找不着锁眼。
    直到康术德亲自演示了一下,从鲤鱼后背的一个地方把钥匙插了进去。
    宁卫民才恍然大悟。
    跟着就兴致勃勃的摆弄起来,连酒肉饭菜也顾不上吃了。
    “老爷子,这是什么锁啊?也太牛了,您要不教我,我都不会开,巧夺天工啊。”
    但他的由衷喝彩,换来的却是老爷子的不屑一顾。
    “切,少见多怪。这叫花旗锁。‘花者花式,旗哉标志’,懂吗?”
    “这种锁什么样儿的都有,不求锁技之奇,只求精工之美,民间玩物罢了。你玩儿过一次不就会了吗?”
    “至于我为什么送你这个鲤鱼啊?只为图个吉利,希望你有朝一日能鱼跃龙门,过得比我强……”
    宁卫民赶紧说好听的。
    “谢谢师父,我一定给您争气,不坠您的江湖名头。”
    但老爷子可没这么好糊弄。
    何况刚才那些的话,也不是平白无故讲的。
    “别光拿嘴说,也甭只顾着好玩儿。告诉你,给你这俩样东西,锁不重要,重点还在箱子上。好好看看,知道这箱子是什么木头做的吗?”
    宁卫民意识到老爷子话里有话,赶紧认真地观察起来。
    但里外都摆弄了一遍,却看不出所以然来,摇了摇头。
    康术德又说,“闻闻。”
    宁卫民便仔细闻了闻。
    这回确实发现异常了,箱子里面有一种特殊的香味。
    而就在他诧异到底什么味儿的时候,师父已经主动给出了答案。
    “记住了,这个味儿就是香樟木的味道。这种木头做的箱子,好处就在于它的味道能防虫蚀鼠咬,还能驱霉隔潮。”
    “所以过去多是女人用来收嫁妆的,又叫女儿箱。也正因为这个,我才会把它送给你。”
    “听着,作为师父,今儿我教给你第一个事儿。就是收东西千万别只顾着收,还要注重保存方式。”
    宁卫民情不自禁一个愣怔。
    本来他还以为师父要他记住香樟木呢,没想到仍然不是重点。
    “您是说……”
    “还没明白呢?你的邮票啊。”
    老爷子有点不耐的哼了一声。
    “尽管那东西我是看不上眼,可毕竟是你拿辛苦钱换回来的,你自己当成宝贝疙瘩啊。所以你就理应用最妥贴的方式收好。”
    “可你自己呢?倒是真省心,一塞抽屉就完了。”
    “我说你也不看看咱们住的房子。墙皮爱反潮,到处是蜘蛛,房顶儿闹耗子,雨天还滴答水。”“嘿,真等有一天,你从抽屉里再拿出你那些邮票。却发现是长了毛,粘在一起的残纸,我看你怎么哭吧。”
    别说,还真是。
    康术德的寥寥几句就把宁卫民说了个大红脸。
    他赶紧给老爷子斟酒夹菜,既是谢老爷子提醒,也是谢老爷子替自己想得周到。
    可这没用。
    康术德的教训并没有就此打住。
    “不要你谢我,也不要你唯唯诺诺,我要你真真儿的往心里去。”
    “再给你说个真事儿吧。当年,曾有一个主顾从我手里买了幅王时敏的山水。这位先生最爱‘四大山人’的山水,那是非常高兴,出门叫了辆洋车就着急往家赶。”
    “可惜乐极生悲,就因为车上点燃烟斗一个没留神,烧着的烟丝掉落在了包画轴的布上,把画儿给烧了。”
    “整整三百大洋啊,当时都够买个小院儿了。就这回家的路上,不过三四条街的距离,一个粗心大意的疏忽,全完!即使再捶胸顿足、追悔莫及也没用啊。”
    “所以你要做我徒弟,就得记住前人的惨痛教训,永远不许再犯这样的低级错误。否则,你也甭说是我徒弟了,我都没脸认你。”
    什么叫孺子可教啊?
    宁卫民此刻就做的挺好。
    他能感受到康术德的良苦用心。
    因此对这样的训诫没半点反感,简直是虚心极了。
    他连连说老爷子教训的是。
    并以郑重其事的向师父再三保证,自己是绝对不会再犯了。
    如此,康术德觉着自己的吐沫没白费,也就愿意再提点几句。
    他喝了宁卫民刚才给满上的酒,又吃了宁卫民给布在碗里的菜,之后满意地胡撸着嘴说。
    “再跟你说个事儿啊,可能更不受听,那你也得听着。就是你的言行举止有毛病,得改。”
    “首先,你说话市井腔调太重,是标准的京油子味儿,难登大雅之堂。过去,只有太监才这么说话。那些真正有身份的人,一听就厌恶、肉麻。你这么一开口,就暴露了你出身于社会底层。”
    “真正的京城话,其实是京白,也叫官话。那是一种京腔京韵,端正大方的国语。不见得非得咬文嚼字,出口就是成语典故。但也绝不该带有贫气、痞气和油滑气。”
    “其次,你说话太爱调侃,俏皮话儿一类零碎太多。日常聊聊天儿挺好,但谈正事儿就显得你心眼儿多,轻佻。”
    “懂什么叫精明外露,过犹不及吗?老实人是不会愿意和你打交道的。人家担心自己吃亏。那别人都绕着你走,你还鼓捣什么生意啊?”
    “你这就叫,聪明外露者德薄,词华太盛者福浅啊。”
    应该说,这些话是宁卫民从未想过的。
    不过他仔细一琢磨,好像又是这么回事。
    他的前世,并没人教过他应该怎么说话。
    由于受电视剧的影响,他误以为吃收藏这碗饭,越是嘴花花大忽悠,装出京大爷的范儿来,才越好。
    结果吃它这套的都是平头老百姓,或是初入行里的雏儿。
    还有几个一瓶子不满,半瓶子咣当的主儿能被他唬住。
    但他的交际圈里,真没几个上档次的人物。
    以至于后来他由行商改坐商,在邮币卡市场里终于有了自己的铺子。
    营业额也始终都比不了旁边几个看着买卖冷清不少的商家。
    他本以为那是自己道行尚欠,大客户、老客户还需要时间和运气去积累。
    这会儿琢磨琢磨,弄不好还真就被他自己的毛病给局限住了……
    “……再说你的举止,一样的道理……”
    康术德的话,可还没完呢,哪怕在宁卫民沉思的时候,也依然在继续。
    “你小子,平日逮哪儿靠哪儿,坐着就跷二郎腿,没事还爱打哆嗦。对不对?看着挺自在挺舒服,可一样惹人烦啊。”
    “常言道,手不扶碗穷一世,抖腿耸肩霉三代啊。你就这么自在下去,这辈子也不会结交到什么贵人的,都得被你自己给抖跑了不可。”
    “总之,别人和你初次见面,是不会清楚你里头的瓤儿到底是怎么样的。所以你外在带给别人的感受就非常重要。你必须得装得像那么回事,才能让人觉得你靠得住,愿意和你打交道。”
    “这就叫人以类聚,物以群分。如果你只满足于小打小闹,混个温饱,也罢了,算我没说。可你要想日后往社会上头走,折腾出点儿彩儿来。就必须好好说话,变得站有站相,坐有坐相。”
    毫无疑问,这些又是直戳肺管子的话。
    即便是脸厚如斯的宁卫民,这面皮也觉着跟火烧似的。
    可也得说,这些话对他堪称醍醐灌顶啊。
    对他以后的路,有着莫大的好处。
    宁卫民真服,发自内心的服。
    说白了,他是当局者迷。
    要不是老爷子眼光卓著,把他的毛病给戳了个底儿掉。
    他又上哪儿明白去呢?
    所以被训得丧眉耷眼的他,当场仍举起了酒杯,诚心诚意的又谢了师父一次。
    “老爷子,谢谢您。您的话,我都记住了。这杯不敢说是敬您的,就算徒弟认罚吧。我再干一个,您随意。从今往后还请您继续直言不讳的教我。”
    “好,你小子这态度是真对我心路。”
    康术德很喜欢宁卫民这股子劲儿,于是也乐呵呵的端起了酒杯。
    就这样,这一老一少借着一桌子稍显简陋的拜师宴聊了多半宿的体己话。
    康术德是吃饱喝足,谈兴空前浓厚。
    宁卫民也是大快朵颐,没少跟着长见识啊。
    总之,师徒二人的心越聊越近。
    至于去看什么《归心似箭》的电影,宁卫民已经完全顾不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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