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世界的司法体系分两类,一类是盛行于英联邦与美国的海洋法系;第二类是起源地在法国的大陆法系。现行大陆法系都是在18世纪末的法国大革—命后逐步建立起来的,大部分以1791年、1793年或1795年,这三部宪法为蓝本。
    1789年7月,当三级议会更名为国民制宪议会后(简称国民议会或制宪议会),整个法兰西司法体系几乎从那时起开始重建。议会里的宪法起草委员会在一天18小时的超负荷运作,而作为国家司法核心的司法宫,同样忙得不可开交。
    司法宫,就是西岱岛上靠近新桥的一片灰色尖顶城堡,通常是法国最高法院、巴黎上诉法院、巴黎大审法院以及司法档案馆所在地。从思想启蒙时代开始,穿袍贵族(花钱购买贵族身份)充斥的司法宫就是对抗佩剑贵族(传统世袭贵族)和专—制王权的前线战场,直接导致大革—命的领袖们多数出自司法体系。
    和往常一样,当安德鲁步入司法宫的门槛时,就会看到一大群穿着黑袍,头戴假发与四方帽的法官与检察官碌碌的跑来跑去;普通的办事员想竭力驱赶贩卖甜食与出售新闻册子的小商贩们,因为后者肆无忌惮的围在大门或楼梯入口。
    但无论环境多么拥挤与吵杂,拥有不同头衔的律师们都能无拘无束的随意交谈、自由辩论,甚至是挥舞手臂,大声叫喊。
    刚上二楼,一名熟识的办事员开口叫住安德鲁,“嘿,兰斯人,维诺法官一早被召去马术学校(国民制宪议会所在地),估计今天不会再来司法宫。法官大人嘱咐你拿着这份信函,在今天中午10点之前赶到剧院街的普罗可布咖啡馆,务必亲手交给一个名叫波尔兹的绅士。”
    安德鲁点点头,随手便接过那封函件,他首先留意到印戳,确定留有维诺法官的私签,接着详细检查了信件表面与火漆封口是否完好无损,最后才将函件小心翼翼的放置于夹在腋下的公文皮包内。
    作为法官办公室的助理之一,安德鲁的日常工作不是抄录各式法律文件,就是为司法宫以及维诺先生传递公文或私函。
    作为一名信使,对于司法宫的其他办事人员而言,显然不是一件太过开心的工作。除了舟马劳顿的辛苦,还需要自己事先垫资各种差旅车资。
    由于长达数十年的频繁卷入欧洲大陆战事,以及波旁王室长年以来生活奢靡挥霍无度,加之号称“美国国父”的路易十六下令支持北美十三州的独立运动,前后拨付了高达10.6亿里弗尔的巨额军事援助(美国人很快当老赖了,在法国遭遇饥荒时,仅还来两船小麦,半数还发霉变质),导致法国财政极度紧张,1789年的累计赤字已高达21亿里弗尔,目前还以每年1.4亿到2亿的速度增长。所以就不难理解吃政—府财政饭的司法宫,对于内部公费报销表现的一拖再拖。
    但这些对于安德鲁来说,根本不算什么,即便是自己掏腰包送快递,也无所谓,关键是他看中了担当信使可以有机会获取的社会资源与联络人脉。
    比如说,活生生的路易十六站在他面前,身旁还有一位倾国倾城的玛丽?安托瓦尼特王后。至于王宫里能引得安德鲁格外留意的,除了那个心高气傲又才疏学浅的拉法耶特侯爵,还有尚未显山露水的奥什和勒费弗尔,前者将成为一名优秀的共和国将军,后者则会成为拿破仑皇帝的元帅,他们的共同特点都是纯粹的军人,几乎能无条件服从来自上级命令,但又极少过问政治。
    作为司法宫的常驻信使,安德鲁还可以随意出入国民制宪议会,在热闹的辩论大厅里找个空位置,尽情欣赏米拉波大叔讲演时发出的战斗般怒吼,他黑炭般的眼睛闪烁着火光,语气激昂时,还习惯以一种狂怒的方式甩动着手臂,用劲拍打桌案,令反对者胆战心惊,让旁听席上人心振奋。
    安德鲁对于米拉波伯爵的雄辩才能佩服的五体投地,因为这种震撼人心,鼓舞斗志的讲演能力正是穿越者欠缺的。
    安德鲁有自知之明,之所以能顺利赢得布莱尔案,不过是天时地利人和使然,与他本人的庭审表现没多大关系,而更像是政—府与民众达成的一桩政治交易。
    法庭之外,杜伊勒里宫、内阁政—府以及国会都向法庭施加过不同程度的影响,暗示要妥善处理,不要再激起民愤,引发一场暴—乱。所以,即便陪审团最后裁定不利,内阁司法大臣或是国王路易十六都会对布莱尔女士实施赦免。
    虽说两个不同时代长达20多年的法学理论学习与事务实践,足以令安德鲁对各种法律条文记忆深刻,如数家珍。只是庭审律师又不同于之前的事务律师,法庭之上,语气表达、肢体渲染,以及情绪煽动都显得格外重要,直接决定胜败。
    所以,每次轮到米拉波上台发言时,安德鲁就会死死盯着那长满浓密而扭曲头发的巨大脑袋,暗中模仿对方的一言一行,默念其中的一词一句。
    很快,细心的安德鲁便发现在左侧议员席上的高台里(山岳派),也有人在学习米拉波讲演时的言行举止。而他的名字相当拗口,马克西米连?佛朗索瓦?马里?伊西多?德?罗伯斯庇尔,他是一个身材不高,体型单薄,生性腼腆,有着轻微洁癖,喜好戴一副绿色近视眼镜的青年议员。
    从地图上看,从司法宫到普罗可布咖啡馆路程近,只需穿越塞纳河左侧的新桥,进入多菲内街,再步行10分钟后就能看到剧院街。
    尽管天气仍略感阴冷,但连日来的降雨已于昨晚结束,一夜北风过后,地面潮湿但不泥泞。荷包不暖的司法宫信使最终选择了步行。
    在巴黎,最拥挤不堪的地方就是横跨塞纳河面的各座桥梁。
    每次,载人的四轮马车,拉货的牛车,以及有运菜的手推车你争我夺,互不相让。穿着制服的仆人从马车后面悬空了身子,与运煤工人或烤面包的人在对骂。至于附近警察,只要不涉及伤人事故,通常会对此熟视无睹。
    不一会儿,整个桥面拥挤不堪,交通逐渐陷入瘫痪。
    安德鲁侧着身,勉强穿过一辆马车与手推车之间的狭小缝隙。很快,他又摘下头顶的银白色假发塞进公文包里,那是小律师担心头顶那价值50里弗尔的假东西被前方运煤车上抖落的煤渣弄脏,却忽略滚动车轮溅起的泥点落在他那的白色长筒袜上,异常显眼。
    走过新桥桥口,进入多菲内街,道路一下子变成宽敞起来。即便是商贩们把货架摆满了道路两侧也不觉得拥挤。
    在路过一家书摊时,安德鲁忽然停下脚步,他注意到卡米尔—德穆兰创办的《法兰西和布拉班特革—命报》发行了新一期,并在头版头条刊登了一则消息:人权之友社(即大名鼎鼎的科德利埃俱乐部)于3月11日于科德利埃修道院成立。
    “先生,只要1个苏!”书摊小贩将律师关注的报纸卷成筒,递过来,
    等到安德鲁准备往口袋掏钱时,书贩悄悄凑进顾客的耳边,低声说:
    “弗兰克先生,人民之友保罗—马拉想见您!”
    安德鲁听到后心中一惊,他盘算着现在的马拉应该还待在不列颠岛上,躲避巴黎市政厅的追捕令,什么时候又偷偷跑回巴黎了。
    好在穿越者已是两世为人,见过了不少大场面,心情迅速淡定下来,他微微点了个头,继而问道:“什么时候?地点在哪里?”
    “地点可以在您家里,时间由您决定。”书贩的目光在四周游走,十分警觉。
    安德鲁从怀中掏出银壳怀表,立刻确定了时间,“那就今天中午12点整,我期待着与人民之友共进午餐。”
    敲定了秘密会晤,安德鲁继续履行自己的信使职责,至于马拉为何找上他,安德鲁也懒得去思考,反正在1792年9月之前,相比马拉医生也只是个大号一点的嘴炮,害不了自己。
    在21世纪巴黎,最具小资情调的十个去处之一,就有号称创立于1686年的普罗可布咖啡馆,据说还是巴黎现存最古老的餐厅。
    而回到1790年,由于伏尔泰、本杰明?富兰克林、托马斯、杰斐逊、孔多赛等这些启蒙时代名人频繁光顾,普罗可布咖啡馆已经享誉塞纳河左岸。
    鲜花,甜橙,英伦式红墙,波西米亚水晶吊顶,以及墙壁上的名人画像和遗物,都与安德鲁前世见过的几乎别无二致,当然,拿破仑抵押的军帽还未成出现。
    在门口报出“波尔兹先生”的名字后,一名男侍者将安德鲁引到二楼一间小餐厅,里面摆放四张长条餐桌,仅有一名漂亮女士坐在那里,注视着进来的安德鲁。
    “波尔兹,先生?女士?”安德鲁疑惑不解的问上一句。
    不过,律师的明锐目光让他留意到漂亮女士的着装是一副当下贵妇人的时尚打扮:一身洁白的、带有花边衣领的、裙摆及地的连衣裙,配上一条蓝色丝绸腰带,头戴上了一头白色的、蓬松的、卷曲的假发。
    整个画面似曾相识,依稀记得自己在前世罗浮宫的参观时,欣赏过大卫笔下描绘的一副双人肖像画的场景。
    “日安!波尔兹先生是我父亲,他临时有事不能来。您,是维诺法官的信使吗?嗯,现在,可以将信件交给我。”最后一句,贵妇人的语气有点生硬,那是她留意到司法宫的小律师说话居然不使用敬语,头顶杂乱的假发上留有一小片菜叶,外套与长筒袜上粘着脏兮兮的煤渣和泥点,言行举止很不得体,不像个绅士。
    安德鲁耸耸肩笑了笑,丝毫在意贵妇人的不满,他一边从公文包中掏出信函,一边试探的再问:“拉瓦锡夫人?”
    贵妇人皱着眉头却没有吭声,站起身,绕过餐桌,上前一步,颇为无礼的从安德鲁手中夺过那封信函,接着扭头就走,出门前丢下一句话,“作为对司法宫的敬意,您现在可以在餐厅里享受50里弗尔的食物与酒水,不要客气!”
    拉瓦锡夫人的傲慢无礼与刻薄话语,令安德鲁感觉很是不悦,心中燃起阵阵怒火,他轻轻的掰着手指,继而以极大的恶意去猜想:“倘若拉瓦锡及其夫人对待穷人从来都是这一副轻蔑不屑,即便是我来当审判长,也不会拒绝长裤汉们的要求,把送一些食肉者上断头台。”
    法兰西共和国当然需要科学家,如这一时期成就非凡的拉普拉斯、蒙日、拉格朗日、安培、库伦、泊松、傅立叶、菲涅耳、若马尔、若鲁瓦、德维里埃等人。但任何一个负有正义感的政—府,就绝不允许以科学名义,将欢乐和成就建立在穷人的痛苦之上的,尤其是不能建立在自己的不快乐之上,绝对不能!
    前世的安德鲁之所以万里迢迢来法国学法律,就是他想要用法律来复仇。那个曾陷害自家破产致使父母郁郁而终的仇人,因贪污案发不得不举家潜逃到兰斯,隐身一香槟庄园。前后五年里,安德鲁如复仇的基督山伯爵一样,精心设计了一个个圈套,令仇人妻离子散,家破人亡,最后还惨死在自己面前。
    通常状况下,高傲的人是不受嗟来之食,应该拂袖走人,但安德鲁是马基雅维利主义的追随者,奉行实用至上的处事风格,更何况囊中羞涩的他正愁着如何招待与马拉的午餐。
    小律师高声叫来一直留守小餐厅门外的侍者,立刻就在菜单上点了不少精致菜品与丰盛酒水,嘱咐侍者务必在11点50分准时送到圣雅克大街156号。
    “别客气,剩下的5个里弗尔,都是你们的小费。”预先签单的安德鲁显得格外大方,反正都是慷他人之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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