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山寺外,一队贵州兵
    金山塔下,士兵已将塔座团团围起,闲杂人等一概不许出入。
    塔顶的最高层,可以俯瞰整段江面两岸的景色。金山在镇江西北,焦山在镇江东北,两座插入长江的岛屿控扼江北大运河的河口,如同门户一般守住了镇江城。
    金山对面陆地上有一座峭壁,挡住了观察最近城墙的视线,使守序只能够看到镇江府的一小部分。朝西低地的城郊和运河两岸上游几公里的地方,有不少美丽的江南园林。
    在望远镜狭小的目镜中,镇江城的南面和西面有一列和长江平行的山脉,这列山脉的西端有另一列山脉纵贯其间,视线被挡。第二列山脉面向东北的一段逐渐倾斜下去,使这宽广的山谷有了一个入口,离开城墙的西南角近两公里。镇江城是非常坚固的要塞,后世英夷吊打大清,在镇江他们遭受了战争中最惨重的伤亡,与镇江相比,耗费巨资兴建的虎门炮台和厦门石壁给英军造成的伤亡都不值一提。
    哈里斯和菲尔霍夫放下望远镜,轻声议论着。守序让他们假设自己是进攻方,两种战场环境,如果率领的是一只骑兵炮兵占优的陆军部队,沿运河而下,该如何渡过长江攻克镇江城;如果率领的是一只海军舰队,沿长江而来,又该如何攻占镇江城。守军实力就以目前镇江的明军为标准。
    “千秋事业须吾辈,且就江山说往因。”塔中一位中年儒士长叹一声,搁下手中的画笔。
    他是明军下游江防最高统帅,浙江按察副使,分巡常、镇二府,整饬兵备事,监郑鸿逵、郑彩军的杨文骢。明朝的南北直隶不是地方行政区,分守和分巡道都挂在邻省布政按察二司下。
    “路德维希,哈里斯,你们下去讨论。”
    杨文骢听不懂守序的海军参谋长和陆军司令讨论的内容,但也知道洋夷们说的是金山的兵要地理,这让他无心继续动笔。
    守序走到他身后,滚滚东逝的江水,两岸青翠的山峰已跃然纸上。
    可惜没有画完。以杨文骢画山水的风格,他会以人物入画点景,今天到底是用金山寺外的洋夷夹板炮舰,还是城头上伫立的明军甲兵?这位明末大画家迟迟下不了笔。
    “杨某画山水,均系一时兴到之作。如今时局纷乱,国事艰辛,实是无心作画。今日是无法送你了。”
    “无妨,兵宪可择日再画,不急这一时。”
    “羹卿,把画拿走。”
    “是,父亲。”随侍在侧的杨羹卿收起未曾完成的画卷,踏着木梯下楼了。
    顶层现在就只剩下杨文骢和守序。
    杨文骢字龙友,贵州官僚世家子,生长在贵州大山里,年方十岁就陪伴父亲游览了国内的名山大川。诗、书、画都堪称当世大家,尤擅画山川图,大明朝三百年能把山川画好的人也就几十个。所以守序向他求一副长江图。
    自守序到镇江,与杨文骢已会谈数次。
    两人今天都是便装,守序一身船长服,戴着最喜爱的圆帽。
    杨文骢唐巾道袍,两抹缀白护领,长身而立,眉目间还残留有当年那个声动江南的风流才子的影子。学书学剑40年,当年也曾一柄三尺剑行走天涯,见过山贼会过响马。
    杨文骢25岁中举,遍游祖国河山,醉情于十里秦淮烟雨中。以杨文骢的本性,他对仕途的热衷很一般,崇祯七年38岁天下已大乱才出来做官,转任江南数县,积累了丰富的基层经验。像今天这样的非正式场合,杨文骢并不爱穿官服。
    欲长缨请,宁云长万夫。怀着这种廓清天下的志向,杨文骢主动请缨驻守镇江。与其他明朝书画才子不同的是,这位兵宪不是不知兵的人。奢崇明围贵阳近年,城内人肉一斤万钱时,他正在城内,散尽家财招募士兵。击退土司军后,他还率募勇追击,深度参与了那场惨烈的西南民族战争。
    杨文骢摆开地图,“金山为大江咽喉,江防要地。我已经奏请朝廷,升金士英指挥使衔的游击将军,所部编为金山营。他不用去黄蜚那里报道了,就在我帐下听用。”
    守序淡淡一笑,“我代金兄弟谢过兵宪。”
    “这是小事,”杨文骢给两人面前的酒杯倒上酒,“助我守卫金山堡,国主考虑的怎样了?”
    金山堡是棱堡式要塞,工程量很大,耗空了镇江和常州二府的民力财力。杨文骢视金山为江防核心工事,防御南京的凭仗。朝廷多有对此不以为然者,杨文骢一力主张修建。
    马士英、田仰、越其杰和杨文骢四人互有姻亲,越其杰是马士英的妹夫,杨文骢是越其杰的女婿,除了何腾蛟略有疏远,这是个很团结的派系。杨文骢官职最低,却也是弘光朝贵州重臣集团的核心人物之一。
    既然杨文骢要修金山堡,马士英自然是全力支持。守序不知道这位兵宪究竟是天才还是瞎蒙的,瓜洲、仪真、浦口、采石四大渡口,战线几百里,杨文骢的判断完全正确,多铎后来正是从瓜洲金山一带渡过长江。
    守序掏出一张纸,上面列有人名,“钱帛女子好谈。我需要这些人,兵宪只要答应把他们给我找来,我就派兵进驻金山堡。”
    金山是座岛,依托明军修筑的棱堡,守序不觉得八旗兵能打下来。
    杨文骢看着名单,眉头直皱,除了吴县吴有性和苏州薄珏,他一个人也不认识。“这都是些什么人?”
    “都是一些工匠医生,”守序笑道。
    即便是薄珏,如今在江南也只是小有名气,这是因为他曾在安庆巡抚张国维幕府中效力,用制造的望远镜等器械帮助明军打退了农民军,张国维推荐他做官,薄珏却拒绝了,回苏州隐居。如果不是精于杂学,杨文骢也不会认识他。
    “这几个都是什么人?”杨文骢随手指了几个名字出来。
    “景德镇的工匠。”
    “陶瓷匠人不行。”杨文骢想都没想就拒绝了。
    守序有些无奈,都这光景了,明朝还把景德镇的陶瓷工艺视为核心机密,看来得另想办法。
    “黄复初,吉坦然又是谁?”
    “南京修钟表的匠人。”
    杨文骢点点头,“可以。”
    守序舒了一口气。中国自古不缺能工巧匠,西洋自鸣钟传入中国后,南京和上海的工匠最先投入了仿制工作。几十年下来,葡萄牙人说如果给出同样的成本,中国工匠能造出比欧洲更小的自鸣钟。南京4户,上海3户,守序打算全部带走。钟表意味着齿轮,意味着燧发机。光有理论毛用没有,这时代都是人工操作,得靠工匠打出来。
    “茶农100户,丝织工100户,棉纺100户,可以。”杨文骢一行行过。
    “芜湖铁匠我不能保证,现在那里是黄蜚的防区。”
    黄蜚的登辽水师南调后,被派往采石,守卫南京西面的长江防线。目前是仅次于江北四镇的强大武力,杨文骢表示要回去商量。
    ……
    一阵乌云飘过,江上忽下起了小雨。
    两人一边饮酒,一边谈判,半天的时间,终于敲定了最后的价码。南京财政拿不出现银,因此守序选择了要人和货物。杨文骢的官位虽然不高,守序大部分目标也不在镇常二府,但以他在黔党中的地位,搞定大多数并不是什么问题。弘光朝廷还是有运作能力的中央政府,对江南大部分地区的统治力与崇祯朝区别不大。
    “羹卿”,杨文骢把儿子叫过来,“这是我的三子,我打算让他也守在金山。”
    “兵宪不再考虑一下?金山可能会是最前沿。”
    杨文骢哼了一声,“为国尽忠是我辈的本分。杨某的儿子更应做的比别人好。”
    守序颔首,明朝的大臣有很多投降的败类,但像杨文骢一样的也并不少。他的大儿子杨鼎卿升官速度很快,现在已是都督衔的勇卫营团练总兵之一,二子杨元卿是户部郎中,三子官小点,现在才是指挥使。官升太快并不是好事,虽然控制南明的几位贵州大臣个个都往前线跑,确是勇于任事之辈,品德气节也都无大亏,但亲族子弟升职太快,还是惹来江浙士绅的一片骂声。
    杨文骢属下的兵力并不多,郑鸿逵有上百里长江要看着,郑彩也要防御浦口,金山堡是他一力主持修建,但能用来防御的兵力却不足。他能直接控制的就是500家乡子弟兵,这次留了200人并金士英所部给杨羹卿,但这数量不够。作为交换,守序派出菲尔霍夫的全部陆军,共310人,携带2门6磅野战炮,4门轻臼炮进驻金山堡。名义上的指挥官是杨羹卿。
    安排完了战事,杨文骢心头稍微松懈下来,他本是个纵情山水秦淮的豁达之人。交游很广阔,唐王朱聿键如今正在镇江避居,没花多长时间杨文骢和唐王关系处的挺好。
    杨文骢虽是马士英一党,也曾是复社一员,和候方域等人有莫逆之交。候方域因为而得罪阮大铖,是杨文骢出面救了他的命。阮大铖想报复回来只能借别的事,他又打着田仰的旗号要给候方域心头之爱,南曲名妓李香梳拢。杨文骢最看不得这种事,出面劝田仰放弃了。
    曲曲一部,候方域和李香君的故事,孔尚任的稿子被康熙改了三遍,最后整个故事全篇充斥着对田仰和杨龙友等人的污蔑之词。把孔尚任的稿子改完康熙还不满意,一脚这位本来受宠的词臣踢回了老家。因为与马士英田仰等人不同,杨龙友真是黑无可黑。康熙亲自操刀也没办法黑太过。
    杨文骢最好山水地理,守序便说海时的见闻。这位兵宪暂时忘却了前线战事,两人相谈甚久。
    临别时,杨文骢忽然又有了提笔的兴致。
    作画太费功夫,“我送你一副字吧。”
    “好好,多谢兵宪。”
    杨文骢走到桌前,提笔写下。
    “群盗潢池尚美兵,
    又闻虏骑陷坚城。
    鼓声半死悲霜塞,
    烽火连宵照野营。
    功罪两端谁定论,
    机权五饵亦虚名。
    帝京镇定如无事,
    坐看纵横总不惊。”
    草书一挥而就。守序轻轻鼓掌,“坐看纵横总不惊”。战局恶劣,杨龙友却没有丧失信心。
    待到墨干,守序珍而重之的收起这幅字。
    你可以不在乎,但这次,我不会让你的功罪由敌人来定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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