婚姻,是一生的大事,对庞观而言,宫二并无不好,虽是订了亲,但实际上双方并没有感情,也谈不上喜欢。
    初次的交谈只能算认识,互相了解的很少,但这是早期中国的传统。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宫二不会有反对的心思,庞观也没有要推诿的想法,一切顺应长辈,顺其自然。
    当日在宫家大院,酒桌上,宫宝森与庞父的酒杯相碰,这事就算是定下了,可在敲定日子的时候,庞观却将其推迟了三年。
    他给的理由是,要走遍中国,打遍天下。
    都是武人,这个理由没人反对。
    两年间,庞观走南访北,一路走,一路打,有平手的,有赢的干净利落的,但唯独没有输的。
    叶问说过一句话,一条腰带一口气,要凭着这口气做人。
    宫宝森将来也要说,凭一口气点一盏灯,念念不忘必有回响。
    前者说的是练武之人的精气神,后者,说的是武人孜孜不倦,奋勇向前的功夫信念。
    庞观心中也有一口气。
    二十六岁之前,他觉得父亲说的虽然不算全对,但也绝对不错。
    庞父前半生风雨飘摇,刀光剑影,为革命奋斗,为中华拼搏,为理想献身。
    到年纪大了,心灰意冷了,想着把自家这一招半式给传下去,这不算错。
    给庞观起名之时,那句‘风刀雨雪天下事,我自旁观自任之’,说尽了他的意志萧条。
    庞家数代单传,人丁单薄,铁砂掌这门绝技,庞观也认为应当传下来。
    可二十六岁那年,被庞观亲手拍死的那三十几个禽兽让庞观改变了想法。
    三招两式光传着是没用的,就像是那些光灿灿的金条,埋在土里,便只能永远埋在土里,得拿出来用,才有它的价值,它的意义。
    所以,庞观一路向南,来到了广东。
    1936年。
    陈济棠划分省治,独立于南北,算是太平年景。
    在广东,最有名的玩场是陈塘的留觞,在佛山,最吃香的是鹰沙嘴的共和楼,因为里面满堂贴金,所以又唤作金楼。
    庞观进到佛山,两月出名,凭的不是武功,而是那双精巧的白手。
    女人的钱往往比男人的好挣,打个刀枪剑戟,菜刀锄头,挣不了几个钱。
    但镶金锻玉,做些精巧首饰,在那个旧时代气息浓厚的佛山,利润就大了。
    才来佛山两个月,金楼的修缮就全权包给了庞观,就是那些堂子里姑娘头上的金钗,都是出自庞观的双手。
    庞观不爱看戏,南方咿咿呀呀的软哝细语他听不懂,那翘着兰花指,脸上抹着淡粉的唱戏人他也不喜欢。
    但每当堂子里唱戏,庞观必来!
    为的不是作乐,而是见一见那个人。
    不是叶问,而是前清洋务大臣张荫桓的后人,叶问的妻子,张永成。
    或许南北方女子的差异就在这里,宫二与张永成便是两个代表。
    庞观第一次见张永成是在一个月前的晚上,带她来堂子的是叶问。叶家在广东佛山是望族,人称培德里叶,也就是说整个培德里都是叶家的。
    就是现在庞观租的那所房子,地产也归属叶家。
    旧时代很是保守,张永成一介贤妻良母,大大方方儿的进堂子听曲儿,不怕别人笑话,这点倒是有些宫二的爽直。
    打动庞观的是张永成始终沉默之后的嫣然一笑,她话不多,因为她说,出口容易伤人,与叶问相处更是一切尽在不言中。
    让庞观可惜的是,那微微一笑只是给叶问的。
    金楼,是风花雪月,男人销魂的处儿,号称太子进,太监出,是个极尽奢华的地方。
    但风尘之中必有性情中人,其中一些还是深藏不露的高手。
    一般人看金楼是个花酒场所,但反过来看,它也是一片英雄地。
    又两个月之后,庞观也认识了一些人。
    看场的勇哥,堂子里的大姐,账房的先生瑞,哦!还有喜欢抽烟的老李,和总是笑脸的掌柜。
    和庞观最谈得来的,却是后厨的那位‘关东之鬼’!
    那一天,北方来了一群人,进了金楼,广州精武会齐聚于此。
    前一天晚上,大雨。
    叶问与本地帮派有了矛盾,雨夜之中,庞观见识了叶问的咏春。
    佛山的咏春始于梁赞,发扬于陈华顺,叶问八岁时拜入陈华顺门下,算是咏春第三代传人。
    其实当时的咏春只是一个小拳种,远不及洪拳,醉拳,蔡李佛等出名。
    咏春,属南方贴身短打的一种,特点是出拳快,发力短,主要套路是小念头,练法首重‘标指’,配套的武器是八斩刀与六点半棍。
    在叶问手里,咏春十分的严谨,常年木人桩的练习,让他在招式上几乎没有破绽。
    脚不过腰,手肘相合,上身摊、搒、伏,下面二字钳羊马。
    雨夜中一人独战十数位拿着斧头的好手,拳脚犀利,日字冲拳简短有力,步法方寸严谨。
    当晚,庞观目睹了全过程,看到这一幕的却不止他,宫老爷子也在!
    金楼二楼大堂,面积不大,门扇上镶嵌着金边,中间是并不十分透明的玻璃,顶上吊着琉璃灯,两边却是点着蜡烛,用灯罩挡着风,让原本显得阴暗的金楼多了些光亮。
    老爷子坐在上首的桌子后面,戴着黑色瓜皮帽,慢慢的用食指掏着耳洞。
    两鬓依旧有些斑白的马三在他右手边站着,老爷子左手边坐着的是通背拳的掌门。
    前面围着一大群人,有金楼的管事,大堂的姐妹,当然,也少不了精武会的成员。
    有人抽着烟,有人拿着花扇,人数众多,但是没有人出声。
    庞观站在先生瑞的身边,靠着门墙,不入他人眼。
    “我这辈子,只成了三件事,合并了形意门与八卦门,接了我大师兄的班,主事中华武士会,联合了通背、炮锤、太极、燕青等十几个门派加入,最后是搓成了北方拳师南下传艺。
    1933年,两广国术馆成立,五虎下江南,就是我和李任潮先生在这座金楼谈定的。
    我是老了,新人要出头,我的引退仪式在北边办过一次,今次是蒙精武会的邀请,在这里再办一次,是想和南方的老哥们儿、老同志作个告别,在北方和我搭手的,是我的大徒弟马三,我的班,他接了!”
    老爷子这话说完,马三拱手示意,二楼响起了掌声。
    “诸位可是得照应着他,本来我还想办最后一件事,就是把南拳北传,可惜我没有时间了,在这里的隐退仪式上,跟我搭手的,我想是位南方的拳手,当然,是得大伙儿认可才行啊,挑一个吧!”
    这番话说出,精武会的领头人当即明白,宫宝森多年前的意图依旧还在,只是当时并未完全成功,这次借着隐退的机会,想要再次搓成此事。
    宫老爷子虽是一心想要武林统一,但这次用的手法却是有些急切了。
    他希望南方挑出一位拳手与他搭手,可不光是提携后辈,更重要的,是要用自己的武力打服南方,这是赤裸裸的挑衅,明面上逼迫南方武林。
    这一招,宫宝森当年就用过,这一次更是老生常谈,只不过这次出手的是他自己。
    庞观站在人后,看着老爷子甩下战书,心中一叹:太激进了啊!何必呢?
    输了,可说是英明扫地,赢了,也是以大欺小。怎么看都不划算。
    老爷子执念已深,名声已不看在眼里,为了中华武林一统,彻底抛开了面子,这是他最后的机会,他已经破釜沉舟。
    庞观想到,恐怕老爷子最初的想法更加极端,只是昨夜那一场比斗,让他发现了叶问,这才有了与人搭手的想法。
    庞观默默后退,去了后厨。
    金楼的后厨,并不比别的地方奢华,君子远庖厨,这种地方在当时是下贱的。
    还记得当年第一次见丁连山,一身的气场尤为强大,衣袍讲究,针脚严密。而如今呢,头发花白,衣色偏暗,躲在这个见不到生人的地方,孤单苟活。
    “见过了?”丁连山问。
    “嗯,老爷子故技重施,这次更是准备亲自下场”庞观回道。
    丁连山闻言,叹了一口气:“你觉得呢?”。
    “急了,但是对了,他没有选择”庞观道。
    丁连山停下加柴的手,抬眼看着庞观:“想不到你居然赞同?”。
    “心里不愿意,但做法是对的,这炉子里的火,得加柴才烧的旺”庞观道。
    丁连山没说话,沉默稍许,继而说道:“今晚留下,陪我喝两盅”。
    庞观摇头:“父亲说过,练铁砂掌的,不能喝酒,最多浅尝辄止,不然会控制不住气血毛孔”。
    丁连山闻言落寞的点点头。
    次日,庞观听闻了一截消息,昨晚老爷子走后,马三擅自留了下来,一人单挑精武会众人。
    凭着一手霸道的形意拳,打的众人没有还手之力。
    并且留下了一句话:入庙拜佛,得先进山门,要见真佛,得先过我马三!
    庞观听到这话,只觉得马三都三十有二了,跟着宫老爷子这么多年,竟然连老爷子的真意都看不出来。
    到底是真看不出来,还是故意上门挑衅,庞观不知道。
    他知道的是,马三是要接老爷子的班的,输不得,但他已经下了战书,不能再退。
    庞观决定,他要在叶问之前出手,打退马三,打伤马三!不能让马三输在南方人手里,坏老爷子的大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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