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我硬生生忍住即将脱口而出的话。
    在二战资料中,岗村宁次的照片极多,尤其是二战结束后,其照片多次上过美国的内参资料。所以,任何一个对二战历史有所了解的人,都不会对岗村宁次的相貌陌生。
    我仔细盯着大鹏王的鹰钩鼻,渐渐地将他同历史上那个“万人屠”联系起来。
    “大鹏王,这已经……不是那个年代了。”玉狐禅也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
    “我要回那里去,命运要我在此刻醒来,就是为了让我回那里去?”大鹏王低语。
    “那里是哪里?”玉狐禅问。
    “东京,东京,东京……”大鹏王的语调伤感起来。
    我始终没有插嘴,一直都在寻找对方的破绽。
    在这种空旷地方,有足够的空间与对方周旋,就可以避开那种光线的追杀,但我怀中托着玉狐禅,身体行动受到严重限制,绝对不是大鹏王的对手。
    没有外力相助的情况下,我无法对大鹏王产生任何威胁。相反,他一旦发难,我和玉狐禅的死期就要到了。
    “东京也不是昔日的东京了,日上野樱的春天,也不是那时的春天。”玉狐禅振作精神,清清楚楚地说。
    “我要寻回那过去。”大鹏王说。
    “回那保险柜里去,我命令你,回保险柜里去。”玉狐禅紧咬着牙,凝聚浑身力气,大声下令。
    “你敢命令我?”大鹏王的肩头抖颤着,仰面向上,发出无声狂笑。
    这一次,我终于看到对方的“宝贝转身”藏在何处了。原来,他的左侧腋下藏着一只黑色的葫芦,约有半尺高,葫芦盖子一直打开,里面不断地冒出若有若无的七色烟雾来。
    我无法洞悉这武器的原理,可刚刚会议室里发生的战斗已经证明,那葫芦的确有瞬息之间杀人无数的恐怖力量。
    趁对方狂笑,我托着玉狐禅急退,想撤退到对方攻击范围之外去。
    “杀,万人屠——”大鹏王狂啸,右掌在葫芦上重重一拍,一条黑线直射向半空。
    “快走,快走……”玉狐禅声嘶力竭地大叫。
    我连退二十步,已经离电梯口极远,是普通物理攻击绝对无法跨越的距离。
    “这一次,我们要死了,我们……要死了!”玉狐禅发出一声哀叹。
    “我们再退呢?是不是能够脱逃?”我问。
    玉狐禅摇头:“宝贝转身,逾距之杀,千米之内,逃也逃不掉的。”
    我这才明白,到了这里,大鹏王已经有恃无恐,杀招出手,覆盖全场。那么,越是空旷,就越有利于他展开攻击。
    “死在一起,也是一件令人死而无憾的事。”玉狐禅绝望地说。
    我从没想到自己的生命会结束在这种地方,而且是死于日本人的葫芦之下。
    “不会死,不会死,还没到最后呢!”我再度后退,只等那黑线转身。
    “没用的,我看过他杀人的资料,三百米之内,必死。”玉狐禅说。
    大鹏王用古日语叫了一声,半空中那黑线倏地一转。
    我无法描述那种情景,大概来说,就像夏夜里的闪电那样,源头在天际,末节在地面,一亮之间,天地间就都被照亮了,根本无法算清楚源头与末节之间的时差间隔。
    黑线一转,比子弹和箭矢更快,已经到了我的面前。
    我已经做好了充分准备,牙齿猛然咬在舌尖上,借着身体器官的剧痛,展开“天魔解体大法”,将视力提升了数十倍,看清了那条黑线。
    如同科学家用放大镜观察细菌那样,很多表面看起来毫无异常的东西,只要放大百倍千倍,就能发现微观世界中的诡异变化。这一次,我也看清了,葫芦里射出的并非一条完整的黑线,而是一丛由无数黑色细虫编织成的“虫鞭”。
    虫是活着的,所以这“虫鞭”也是活着的,蜿蜒游走,摇头摆尾,想要挣脱葫芦的束缚。
    我虽然看清了,却没有足够的速度,避开虫鞭的袭击。
    人的体能有限,就算我没有被玉狐禅拖累,同样也避不开。
    这一次,大概真的要认命了。
    千钧一发之际,有一个人从电梯顶上急速落下,手里握着一把三尺长、半尺宽的金背砍山刀,一挥而过,将那黑线斩断。
    黑线一断,大鹏王发出一声惨叫,踉踉跄跄地后退。
    那人落地,单手擎刀,继续挡住大鹏王追杀我和玉狐禅的道路。
    “谁——你是谁?”大鹏王哑着嗓子喝问。
    那人将手中刀变了个姿势,反手藏刀,刀在身后,掌心向下,刀柄上垂落的红绸带无风自颤。
    我看过二战武器谱系大全,那把金背砍山刀还有另外一个名字,叫做“十九路军大刀”。
    那种刀在淞沪会战中威震敌胆,所以又被军事学家称为“抗日大刀”,由彼时著名的华人武术大师卢炜昌、黄啸侠、胡云绰、林荫堂等创立,为抗战立下赫赫功勋。现在,这猝然出现的人用抗日大刀对抗大鹏王的葫芦,正是当日淞沪会战的翻版。
    “我的人都称我‘将军’。”那人用淡淡的女声回答。
    “是黄花会大将军!”玉狐禅低叫,声音里既有喜悦,也有懊恼。
    日本人起了内讧,必须倚靠黄花会来铲除大鹏王,这实在是一种无奈的笑话。
    大将军的背影并不伟岸,甚至可以说,以她那样的身段使用那样一把大刀有些不堪其重。可是,当她持刀挡在前面时,大鹏王的杀气被全部抑制住,再也没有刚才的狂妄杀气了。
    “很好,你就是在电梯顶上控制一切的人?”大鹏王问。
    大将军再次变换持刀姿势,单手举刀过顶,刀身打横,左手食指、中指紧并,向上托住刀尖。
    “何须那么多废话?我等这一战太久了。”大将军回答。
    即使在大将军已经占据上风、气势逼人的情况下,我也没有大意,所以马上发现了最可怕之处。
    大将军的双腿后面都在流血,血流入鞋袜,暂时看不出来。再站久一点,大鹏王肯定就能发现。
    这种情况说明,大将军也受了严重的伤。
    “我也一样,恰好用你的命来血祭我的宝贝。”大鹏王说。
    “那还等什么?开始吧。”大将军冷冷地说。
    大鹏王在葫芦上连拍了三掌,突然间,三条黑线由葫芦中弹射出去,不直射大将军,而是升上半空约五米高,堪堪触及屋顶。
    “我开战,你们就走。”大将军的声音传入我耳朵里。
    她使用“传音入密”之类的超强中国武学向我传话,只有我能听见,其他人根本听不到。
    “我撑不了太久,必须要用‘太祖三刀’了。记住,如果我出不去,就告诉桑晚鱼,调集全部黄花会人马,撤出敦煌,再不要回来。这里的事,我搞不定,别人也就都搞不定。”大将军又说。
    按她的说法,已经抱定了必死的决心。
    我没有回答,只是吸了口气,抱紧了玉狐禅。
    接下来的战况如同我猜的一样,大鹏王释放出的黑线刚刚在半空转折,大将军便挥刀向前,不顾自身安危,直劈大鹏王,一派换命打法。
    我遵从她的命令,战斗一起,马上托着玉狐禅飞奔进电梯。
    这不是谦让的时刻,胡乱行事,只会让大将军的牺牲变得没有意义。
    电梯关门,开始上行。
    “见了桑晚鱼,你怎么说?”玉狐禅问。
    “照实说。”我简短地回答。
    “那样,黄花会所有人必死,会给大将军殉葬。”玉狐禅说。
    我没有回应,虽然自己不是懦夫,但刚刚那一幕,已经令自己脸红。
    “不要说实话,直说是传大将军令,让大家撤离。”玉狐禅说。
    我知道,那是让黄花会人马活下去的唯一办法。
    “大将军必死,既然使出‘太祖三刀’,那就是最后的杀手锏了。以我对战况的估计,‘太祖三刀’也未必是大鹏王的对手。”玉狐禅又说。
    “那么,什么能阻止大鹏王?”我问。
    “‘八恶人’始终效忠天皇,如果天皇在这里,就能喝止他们。”玉狐禅回答。
    那是不可能实现的,而且就算是天皇现身,也必须是当日用火漆封条将八人封印于保险柜的那一代天皇。时过境迁,谁能保证,大鹏王愿意听从天皇号令?
    “玉小姐,你们给敦煌埋下了好大的一颗*——不,是八颗*。我有主意了,我有主意了。”我突然想到了一个办法,但这办法也太疯狂,以至于我必须连做了三次深呼吸,才镇定心神,将下面的话说出来,“将剩余七人全部释放,一个都不剩。”
    “什么?”玉狐禅惊诧地问。
    “七人全部释放,让‘八恶人’全都重现人间。”我斩钉截铁地说。
    绝地求生,否极泰来。
    我无法仔细阐述其中的道理,但第六感告诉我,这才是真正的解决之道。
    玉狐禅沉默了十秒钟,忽然咬牙叹息:“既然……既然你决定这样,那么我们就去做。但是,你必须告诉我,这样做的原理是什么?”
    我苦笑一声:“在最坏的结果里挑一个稍微好点的,就是我现在的想法。”
    既然无法消灭大鹏王,那么在冥冥之中,一定有某种力量是可以制衡他的,只不过那力量并不在我们手中,而是存在于未知之内。
    塞翁失马,祸福不定。
    就像最珍贵的救命草药旁边必有毒蛇猛兽守护那样,生与死、对与错、得与失、进与退都是辩证关系,一个选择导致错误的结果,甚至任何选择都导致错误的结果。那么,到哪里去寻找答案?
    答案就是——谜面即是谜底。
    我们要找的,就是“八恶人”所在的那八幅画。
    电梯停下,我托着玉狐禅原路返回,进入狼藉不堪的大厅。
    “如果大将军足够聪明,应该也能想到这个答案。只不过,她已经没有生还的机会了。”我在心底黯然长叹。
    真正让我对大将军产生悲悯的,正是她手中所持的那把大刀。
    十九路军是当年的抗日先锋军,用长枪和大刀更是用肉身在淞沪筑起了一道长城,抵挡住日军的疯狂进攻。今日,大将军又是用同一把大刀,对抗大鹏王,救下我的命。我必须好好活下去,尽全力破除灾患,才对得起大将军的死。
    “真的要这样做?”在摘掉第二幅画之前,玉狐禅再次问。
    我推开坍塌的会议桌,又搬开一张椅子,足足思考了一分钟,才点头回应:“就这样做,如果出了问题,我这条命也心甘情愿不要了。”
    玉狐禅双手放在画上,盯着画中播种的妇人。
    那妇人背上有一只竹篓,竹篓有盖,盖子半开,露出一只小手来。
    乡下农妇勤劳,有时候会把孩子装进竹篓里,背着下地,既不耽误农活,又能兼顾看孩子,一举两得,两不耽搁。
    单看画面意思,是在赞美一位勤劳贤惠的农妇。
    “真的不敢想象,以毒攻毒之策竟然要用在这个地方——”玉狐禅转脸,向着那正面墙上的大保险柜,“实际上,‘八恶人’之外,还有一个人,还有一个很厉害的人物,应该就在那里面。”
    我不禁皱眉:“什么意思?”
    “天忍者。”玉狐禅轻轻地说了三个字。
    这三个字像一根巨大的刺,扎得我浑身一颤,立刻追问:“怎么可能?天忍者在这里?不是说,日本皇室最器重的天忍者已经死于二战长沙会战中吗?当时的战报明明白白地记录着这件事,天忍者被国民党部队的第一搏击术高手司空白鹤阵前击杀,尸体悬挂于旗杆上风干三日,最后化为干尸。”
    关于天忍者、司空白鹤这段中日高手之间的战斗,很多资料中都出现过,并且被中国武林津津乐道。
    日本忍者普遍意义上分为下忍、中忍、上忍,分别对应着初级、中级、高级,而在上忍的上面,还有“天忍者”这一层次。
    日本江湖历史记载,真正有据可查的天忍者,大多数属于猿飞、柳生家族。前者占八成,后者占一成,其余各大忍者门派的人总共占一成。
    被司空白鹤所杀的天忍者就是来自于猿飞忍者家族,全名为猿飞月末。
    “一切历史,都是胜利者的谎言,不是吗?”玉狐禅问。
    我摇头:“并非如此,史书即是史书,而且各国之间,史官互相参照,总能得到一个正确的结果。”
    玉狐禅也摇头:“龙先生,我不想反驳你,但我确信,天忍者猿飞月末就在那里面。我进入保险柜刺杀黄花会大将时,还曾疑惑,为什么没有看见天忍者的痕迹。现在看来……现在看来一定是修行过程中发生了无法想象的变化,毕竟天忍者的能力要远远高于‘八恶人’。”
    我不禁苦笑:“这么说,基地内部的变化距离尘埃落定的时刻还早得很?”
    一个金翅大鹏王已经能够痛宰黄花会的部众,若是再多一个天忍者,岂不是要天下大乱?
    玉狐禅正色回答:“没错,没错。风潮一起,不知所往;风潮一住,不知所归。这就是江湖,一个永远动荡不安、无法独善其身的地方。”
    她的话很有道理,我无法反驳。
    我们相对沉默了一阵,玉狐禅抬手摘掉了那幅画,露出了后面的保险柜。
    既然决定要打开它,我们没再耽搁,便撕掉了盖着火漆封印的封条,拉开了保险柜的门。既出乎意料也在意料之中的是,保险柜内是空的。
    “有了天忍者的例子,我并不意外。”玉狐禅扶着保险柜的门说。
    我想说“气化”二字,但这两个字实在太玄妙,无法完全解决眼前的谜题。
    “气化。”玉狐禅替我说出了那两个字。
    气化亦是修行最高境界的表现之一,与“虹化”类似。
    “是不是还要打开其它的保险柜?”玉狐禅问。
    这件事是我决定要做的,她失去了主张,只能在我的决定之后做事。
    “是……打开所有保险柜,释放……‘八恶人’才是解决‘八恶人’问题的唯一方法……”大将军的声音从会议室门口传来。
    我惊喜地回头,才发现她已经变成了一个“血人”。
    “你怎么样?还好吗?”我大步向她冲过去。
    大将军摇头:“不要慌,不要慌……血是……大鹏王身上留下的,我斩了他三十五刀,他还了我……一线,大家……大家不过是打了个平手而已,我当然撑得住,撑……得住……”
    一句话没说完,大将军便软软地倒下。
    幸好我来得及时,双手抱住她,让她倒在我怀里。
    大鹏王的葫芦一线射中的是大将军的左胸向下四寸,正好在心脏的下缘,留下了一个深度一寸、直径一分的焦黑色小孔。
    三十五刀换一线,其实大将军已经输了,能够逃到这里来,也是侥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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