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懂他说的一切道理,也了解《西藏镇魔图》重创藏密一族的来龙去脉。不过,此时我无法让步,犹如箭在弦上,弓已拉开,不得不发。
    “此中玄机,你懂,我懂,天懂,地懂,顾小姐也懂。说一千道一万,你必须让步,这婴儿我们保定了,没有一丝一毫转圜余地。”我淡淡地回应。
    “如果我不尊‘三极归一符’呢?”那影子后退,厉声喝问。
    我摇摇头,无声地笑了。
    对方如此叫嚣,证明其已经黔驴技穷,色厉内荏。
    只要是藏密中人,就不可能不尊佛海大喇嘛号令。就如同一个中国人不可能凌驾于国家宪法之上,或者身为中国人却不遵守“天地君亲师、仁义礼智信”的古训,如果朽玉上师敢在所有藏密信徒面前说出这种大逆不道的话来,那就是自绝于藏密,三世修行,毁于一旦了。
    “啪啪、啪啪”,顾倾城鼓掌大笑,“上师高论,已经很清晰地记录到录音笔中。我真的很想知道,如果这段录音拿到明年拉萨大昭寺的藏密辩经大会上去播放,将会是什么效果?”
    那影子怒啸一声,眼中鬼火大盛,从头顶直冒出来,绿焰乱飞,样态十分骇人。
    藏密修行者不图钱财利益,唯求名声精神。即便是朽玉上师这种近似于看淡个人荣誉的转世者,也不愿自毁形象。所以说,顾倾城的话已经尖锐地刺中了他的要害。
    “你们终会知道今日犯下了多么严重的错误……好,好,二十四小时内,你们不管是藏是躲,我都不管。之后,只要撞在我手上,我必不容情面!”那影子霍地旋身,瞬息不见。
    “三极归一符”只是一种扭转局势的引子,也给双方各自下坡的台阶。这就是江湖,再难的困局,也得想办法一一拆解。
    我静静地等了一分钟,直到那扇门上的影子也慢慢退去,才俯身查看明水袖。
    顾倾城揭破我的身份,大家围绕着霹雳堂雷动天形成了新的朋友关系。那么,作为雷动天的好兄弟,自然应该关心他爱的女人。
    那一刻,明水袖恰恰睁开了眼睛,而顾倾城也正好走到南面的窗前,轻轻拉开了厚重的窗帘。
    朝阳已经升起,南窗虽然不在太阳直射的范围内,但明亮的天光却倏地映入房间内。
    明水袖平躺着,睁眼之前,浓密的睫毛深垂,仿佛两片羽毛,轻覆在眼睛上。当她睁眼,两颗眸子就处在室内光线晦暗与突亮的分野,产生了一种万花筒般的奇异效果。
    就在她眼中,我看到了一连串活动的影像。
    那串影像总长度约十秒钟,起于睁眼,消失于她第一次眨眼。等她的长睫毛忽闪过后,眸子就恢复了正常,黑白分明,毫无杂印。
    按照每一秒影像是由二十四帧图片构成来计算,十秒中内,她的眸子里共卷动了二百四十帧图片,差不多能够串联起她过去的血火人生。
    我不动声色,内心却如遭重击。
    耳听为虚,眼见为实。
    如果她眼中显现的世界是真实的,那她说的那段历史,岂非也是真的?
    “我在哪里?”
    “你在看什么?”
    明水袖与顾倾城两人同时发问,震愕之间,我缓缓后退一步,努力控制情绪,无法开口回答。
    “明小姐,没事了,一切尽在掌握中。”顾倾城一步掠过来,俯身握着明水袖的左手。
    手术之后,明水袖的右肩至右手指尖全都被弹性绷带加充气袋紧紧裹住,握都没地方握。所以,顾倾城只能握其左手表达安慰。
    “哦……我仿佛做了一个梦,父皇的宝剑斩下来,我感觉不到痛,只是觉得冷,冷到心里去,全身都冻住了,冷呵……真的冷呵……电……电将军,电将军呢?电将军呢?他是唯一能令我回暖的火炭,没有他,我马上就要冻僵了……”明水袖低声*起来。
    戏子演戏与真情流露完全不同,我看得出,此刻的明水袖完全活在自己的混沌记忆中。
    或者,她自戕之后,根本不愿从记忆中醒来,再度面对遥不可及的追忆。那位电将军曾经是她唯一的希望,而这希望破灭之后,她情愿活在记忆碎片之中,不肯面对国破家亡、生离死别的大悲剧。
    “明小姐,没事了,没事了,一切都过去了。”顾倾城深深地俯身,隔着白布单拥抱明水袖,试图用自己的身体去温暖对方。
    明水袖挣扎了一下,应该是触碰了伤口,痛得惨叫了一声,吓得试图靠近的霍总管等人疾步后退。
    “你们去找铁镜王和妖不花,不要担心婴儿。”我疾声吩咐。
    “是,是,遵命。”霍总管答应着,带着他的兄弟开门出去。
    “电将军呢?电将军呢?电将军呢?”明水袖的惨叫声还在房间里回荡,突然单臂推开顾倾城,猛地坐起,向着四面张望,如一只受惊的小兽。
    “他在那里,就在那里!”顾倾城向我一指。
    我怔了一下,不自禁地苦笑。
    顾倾城随机应变的本领极高,只不过她每一次都把我推出去做挡箭牌,并且使用时机恰到好处,容不得我推辞。
    “在那里……你……你是电将军?”明水袖转头,迟疑地望着我,嘴唇噏动,眼中满是疑惑。
    我深吸了一口气,张开双臂。
    “没错,电将军已经在这里守候了你三……三十三日,你终于醒了。”顾倾城仿佛最老练的影视剧旁白配音员一样,恰到好处地引导着明水袖的情绪。
    明水袖仍然迟疑,毕竟我的外表与她印象中的电将军相去甚远,几乎是风马牛不相及。
    “还等什么呢?电将军,还不给明小姐一个大大的拥抱?”顾倾城举手,向我示意,脸上带着促狭的笑容。
    无奈之下,我向前一步,做出拥抱的样子。
    明水袖轻轻一扑,投入我的怀中,单臂一环,揽在我的腰间。
    我的双臂始终谨慎地张开着,不肯落下。
    朋友妻,不可欺。
    明水袖是雷动天深爱的女人,此情此景,我就算无意中沾她一沾,都会玷污了我和雷动天之间的手足之情。
    顾倾城的隐忍功夫极深,她应该从莫高窟初见面时就了解我的身份,却一直装作素昧平生的样子,直到刚刚需要借我的手解局,才不得已透露真相。她如此年轻,做事却如此老道,实在让我钦佩。
    明水袖伏在我胸口十几分钟,一动不动,仿佛睡着了一般。
    “只道不相思,相思令人老。几番细思量,还是相思好。不管怎么样,心里有一个人可以想,可以满怀信心地去追寻,总是一件让人神往的事。像明小姐这样,未尝不是另一种快乐的人生?”顾倾城轻轻叹息。
    我不禁皱眉,看起来,雷动天虽然深爱明水袖,后者的一颗心却未必肯系在他身上。
    这种“三角恋”最为可怕,爱我的人我不爱,我爱的人却不爱我,最终结局,只能是各自神伤。
    “刚刚,情势所迫,只能向龙先生求援,没能事先打招呼,请一定见谅。雷先生说过,你是他放在敦煌的最重要的强援,只要遇险,随时可以求救。小妹愚钝,本以为凭着自己的小聪明能够化险为夷的,最后却还得仰仗铜锣湾龙少的大智慧——”顾倾城向我深深一揖。
    她的话明面上是道歉,实则眼中带着狡黠的微笑。
    自古请将不如激将,如果她带着雷动天的名片郑重其事地上门,我未必肯出手相助。反而像眼下这样,形势所迫,顺水推舟,将我们两人成功地绑在同一条船上。
    “顾小姐不用解释了,只要是为雷先生的事,赴汤蹈火,万死不辞。”我淡淡地说。
    “家兄与雷先生都只叫我倾城,龙少不嫌小妹冥顽的话,也这样叫我就好了,一口一个顾小姐,反倒让小妹觉得心里好生不安!”顾倾城笑起来。
    我点头:“好,那我也随大哥,叫你倾城。”
    顾倾城侧着头,轻快地答应一声,随即回叫:“那样,你是雷先生的兄弟,我可否也称你一声大哥——飞哥?”
    我觉得自己似乎又被她巧妙地圈住,但对话里却挑不出任何毛病,只得点头说好。
    “啊——”顾倾城轻轻伸了个懒腰,由衷地感叹,“这一夜真长,不过总算过去了。仰仗大哥神威,能解开铁镜王与朽玉上师之间的梁子,也算是做了一件大好事。据我所知,他们双方都不是邪恶之徒,问题全都出在那奇怪的婴儿身上。唉,别说是藏密高手了,就连我这个外行,看见这婴儿,都觉得大有问题!”
    她掏出手机,轻轻点了几下,将一张照片展示给我看。
    照片中是一个刚刚自母体中诞生的婴儿,平躺在一张深褐色的手术油布上。他的脐带已经剪断,在小肚脐上打了一个精巧的死结,断口末端,仍然有丝丝缕缕的血水渗出。
    前面已经说过,婴儿身上有“血蒺藜”印记,由这张照片上看得十分清楚。同时,他的锁骨之下靠近心脏的位置,另有一个动物咬啮过的牙印,上面五齿,下面七齿,每一颗齿痕都深深陷入皮肉中去,形成了十二枚小小的血斑。
    这种印记被称为“哮天犬”,按照《地藏经》的解释,只有前世犯过弥天大罪的人,转世之后,才会留下这种特殊印记。
    婴儿刚刚诞生,眼睛眯成一条线,还处于没睁眼的七日混沌期。除了血蒺藜和哮天犬,其它地方总算正常。
    “如果我不拍下照片来,只怕说什么你也不会相信。大哥,我从医科实习开始,不下五百次见到初生婴儿,像今天这样的婴儿,却是第一次。看了下面的录像片段,大概你就像我一样倍加震撼了——”顾倾城没有收回手机,而是探出小指,在屏幕上轻轻一划,一段录像就开始自动播放起来。
    录像的主角仍然是那婴儿,他的小胳膊无力地平伸着,双腿稍稍上翘,喉咙里发出咿咿呀呀的细微声音。
    “我觉得不对劲,后背发凉,毛骨悚然。这婴儿表面正常,各项体征也合格,属于一个健康的婴儿,但我分明感觉到,这个刚刚降临世界几分钟的婴儿体内,藏着另外一些令人惊恐莫名的东西——”按照录像的时间线,顾倾城自己录进来的画外音总共持续了九秒钟,立刻就被那婴儿的突然变化打断,后面没说完的话,全都变成了深深地倒吸一口凉气的咝咝声。
    婴儿初生,骨骼柔弱,担不起自身的体重。所以,他的身体姿势与之前的照片中保持一致,唯一变化的,就是他的眼睛。
    他睁开了双眼,先是左眼,接着是右眼。
    那种模样,感觉就像是一个睡了很长一大觉的人慢慢醒来,思想正在逐步复苏,双眼先睁开,清醒清醒后,就要离开枕头,起床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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