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三川独自一人于屋内,百无聊赖,便开始打量起了这间屋子。这间屋子似是会客厅,亦或是聚义堂之类。正北对着门口有一尊两人高的关公大像,手持偃月刀,头戴绿巾帻,金刚怒目髯须飘纵,威风八面。
    关羽像前便是一张主座,櫈面离地三尺余高,虎头扶手,显是王威民之位。
    主座左右各列着五把交椅,诉说着建寨之初的辉煌。而如今,交椅油漆剥落,露出带着些许苍白的土黄色。
    陆三川忽觉得王威民有点意思,虽然有些愚笨,掩盖不了他内心深处的单纯善良,同时却也颇同情王威民。
    乱世,良民如何安活?
    陆三川站了有些时候,双腿酸麻,欲寻位而坐,毕竟是客,不得主人允许贸然入座显得无礼,他便只好站着。
    又过了好些时候,却见苏青走入屋内。
    苏青虽依旧绷着一张面孔,嘴角微微上翘,声音之中亦是带着几分欢愉,“你没事吧?”
    陆三川忽有一种不详的预感,“你可有在外头见过三男一女?”
    果不其然,苏青道:“见过,杀了。”
    陆三川双目一瞪,不敢相信苏青竟这般轻描淡写地便说出了口,似乎她杀的不是人,而是猪羊鸡鸭之类的牲畜。
    苏青见他睁大了双眼,也有些惊慌,补充道:“他们是这一带的山贼。”
    陆三川已然怒火中烧,大吼道:“那又如何?”
    苏青想不到陆三川会有这么大的火气,眼睁睁地望着陆三川,呆了半晌,重新镇静下来,冷冷的道,“是山贼便要杀。”
    陆三川觉得她简直不可理喻,怒道:“可那是鲜活的生命!”
    遭陆三川接连高声斥责,苏青也颇烦闷,一对明眸渐渐生出怒意,声音也是重了几分,“我若不杀他们,他们便会杀你。”
    陆三川愈加觉得她无理取闹,几乎是咆哮道,“你是不是觉得天下间所有人都要杀我!”
    苏青也便怒了,双眼渐红,却仍刻意压低着声音,“我是为你好。”
    陆三川愣了一愣,仰天大笑三声,咆哮道:“说的这般冠冕堂皇,你以为我不知道吗,你接近我也是为了刀谱!”他白皙的脖颈上三条青筋暴起,甚是骇人。
    苏青不敢相信他竟会说出这般话,呆呆地望着陆三川,双目渐湿。
    陆三川毫不怜香惜玉,见她眼泪汪汪,反笑道:“哭?女子有三宝,一哭二闹三上吊,你哭完是否要躺在地上撒泼打滚以逼我认错?”说罢,声一狠,厉喝道:“姓苏的!别再这里假装好人了!”
    苏青忍无可忍,“铖”的一声抽出剑,正对准陆三川,低声说道,“对,我不是什么好人。你果真以为我不敢杀你吗?”剑尖却是左右摇摆,颤抖不已。
    陆三川丝毫不怵,赤手抓住剑身对准自己心脏,声色俱厉,“对准,刺!”
    苏青见他赤手抓着剑身,心痛不已,在眼眶打转的眼泪便再也耐受不住,狂涌而出。她张着嘴,却无话可说,过了半晌,才自喉咙飘出一声“啊”。
    陆三川全然不惜,双眼喷射怒火,灼烧着苏青双目,见苏青半晌不说话不动弹,便狠狠甩开剑身,丢下一句狠厉的“不要再跟着我”,走出厅堂。
    .
    陆三川在山寨四处寻了许久,才在山门以东三丈之外找到了王威民等四人的尸体。四人横竖躺在地上,俱是一剑毙命。
    陆三川愈加心酸,愧疚难忍,双膝跪地向四人磕了三个响头,低声自言自语道:“王大哥,你能放过别人,别人不一定会放过你。你不害我,我却害了你,当真抱歉。”言毕,又磕了三个响头,而后蹲下,双手抓着剑鞘,欲在地上刨出一个土坑。
    他右手本就有伤,加之右肩伤上加伤,过不多久,右臂酸痛无力,只好垂在身侧,仅用左手抓着剑鞘刨土。
    剑鞘不似铁锹,底端没有刨土之用的铲面,刨起来便事倍功半。陆三川刨了一炷香时间,也仅仅是刨出了一条浅浅沟壑,左臂却异常酸麻,再也使不上劲,便只好坐在地上,望着那一条浅沟发呆。
    过不多时,有一剑鞘插入浅沟,替他刨起土来。
    陆三川回过神,见是苏青,怒火复沸,酸麻无力的左手握住剑鞘将那正在刨土的剑鞘劈开,不耐烦道:“这里不需要你。”
    苏青垂着头,似犯了错的孩童,声音极低,“我来帮你。”
    陆三川“噌”地站起,剑鞘直指苏青,怒喝道:“这里不需要你!”
    苏青也站起身来,双眼红肿,显然不久之前大哭过一场,“可你本就有伤...”
    她话未说完,陆三川便抽出剑对着她面孔,正如在厅堂之中,她也曾握剑指向陆三川。“你若再不走,休怪我不客气!”
    苏青呆呆地望着陆三川许久,抬手抓住剑身,对准自己胸口,“你如果下的去手...一剑便可。”她想赌一把。
    陆三川怒吼道:“你以为我会手软吗!”说罢,竟毫不犹豫地挺剑刺去,只听得“扑哧”一声响,长剑刺入苏青身体。
    她赌输了。泪如雨线,嗒嗒滴落。
    陆三川全然不惜,反而愈加疯狂,大吼着将剑刺得更深。剑尖碰到骨头,便再无法深入。他大叫一声,踏步前冲,欲在苏青身上捅出一个大窟窿来。苏青又能如何?只能接连后退,直到后背撞上一棵树。
    树干震了一震,那不愿离开树枝的枯叶便只好被迫放手,缓缓飘落,望着曾经的温柔乡越来越远。
    陆三川吐出一口火气,松了手,闷声不响地转身离去,捡起剑鞘继续刨土。
    直到黄昏时分,他才终于刨出一个可容四人的土坑,将王威民、阿奔、阿城与二十一同埋入土中。
    陆三川转过身,见苏青人影不再,那柄剑插在树干上,在晚霞的印照之下,一片火红。他并没有说什么,拔出剑,沉默着走去厅堂,取了关公像前的主座,“咔咔”几剑将背倚拆下,右手拉开衣领,左手伸入,在右肩沾了鲜血,在背倚上自右向左写下“阿奔阿城、王哥威民、姑娘二十”,又在“王哥威民”下方写上硕大的“之墓”二字。
    他将背倚当作墓碑,插在四人坟前。
    偌大的山寨便仅剩下陆三川一人。他不知四人是否还有家眷,但四人因自己而死,自己为他们守七天孝,应是理所当然。
    他在山寨之中寻了麻绳,做成孝帽戴在头顶,坐在坟墓边上,翻起了贺安赠与的《描剑四凤》。
    不知贺安是否看过“画剑三风”的剑谱,还是贺安听剑法叫“画剑三风”,便以为此剑法只有三招,自创“描剑四凤”之时,为压“画剑三风”一头,招式也便只有四招。
    第一招,贺安取名为“振翅驱风”,第二招,贺安取名为“利爪破风”,第三招,贺安取名为“金喙捣风”,第四招,贺安取名为“凤翼天翔”,果真是时时刻刻记挂着林中立。
    陆三川见着图中小人握一柄长剑,剑尖却是朝向自己,下书“轮回之理,转守为攻,是得天造地设,物俱其变,以面之全盖速之疾。”
    他以左手二指为剑,跟着比划了几招,觉得莫名其妙,不得丝毫之理,“贺前辈为何如此?剑尖朝向自己,如何打败对手?想必是贺前辈琢磨武道之时,走火入魔,这才胡编乱造。”
    他继续往下看,第二招“利爪破风”,剑尖却是斜刺向上,下书“画剑三风,如龙如蛇,我便向天借力,入得四剑。”
    陆三川稍稍比划一招,毫无作用,便继续往下看,“金喙捣风”、“凤翼天翔”,愈加胡言乱语。这似乎并不是剑谱,而是贺安信手涂鸦。
    不过想到贺安名列“五杰”,对于武学甚是痴迷,每日想的做的,定与武功有关,这剑谱看似荒唐,其中定有他难以参透的奥妙。他便将这四招牢牢记在心里,闲暇时刻,便握剑尝试,每每尝试,不得要领,便只好练习挺剑直刺。
    第六日晚,陆三川独坐坟旁。风轻云淡,天上群星璀璨,虽不如夏日那般漫天皆是,也算一道靓丽风景。他左手撑地,仰头望向北斗七星,却莫名想起了苏青,心中酸甜苦辣一应俱全。
    忽有“簌簌”声响,似野兔奔走路过。
    陆三川骤然警觉,握剑在手,弓身轻步循声走去,将至山门,忽有一柄冷剑袭来。他大吃一惊,赶忙侧过脑袋躲过那一剑,余光斜瞟,见是一黑衣之人。
    黑衣人见一剑刺空,反手改削。
    陆三川抬剑上插,将剑挡下,顺势压下手腕,长剑便向黑衣人笔直刺去。
    黑衣人早已料到,右臂一收,在半程将陆三川长剑打掉。
    二人交手十余回合,各讨不到便宜。
    陆三川正待发力,黑衣人却纵身一跃,遁入黑暗之中。
    陆三川知晓自己追赶不上,也便不再追赶,只是站在原地望着夜空,心有疑问:此人武功远在我之上,却为何次次手下留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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