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便就近寻了一处遮蔽之地,并肩倚墙而坐。
    陆三川蜷缩着身子,睡意全无,时时刻刻担心袁启明会派人找来,便始终竖着双耳倾听四周响动。
    袁博匀倒甚是放心,坐下之后将衣领向上拉起,缩着脖颈,过不一会便睡着了。
    静夜似水,倘若双眼足够清澈,便可见那时间如蜿蜒小溪一般,在两脚之间徘徊荡漾,在胸口缠绵萦绕,在眼前静静流淌。陆三川抬起头,将后脑靠在墙上,望着天空的寥寥星辰,想起陆本炽死后的这几日,竟茫然不知所思。一切变幻甚疾。且不说童波、陈枳安等人,对自己最为照顾的,却是萍水相逢的贺安,而最想杀自己的,却是与陆本炽情同手足的袁启明。
    “呵。”陆三川苦笑了一声,忽然想起一个词来。随波逐流。人如片叶世事如洪涛,片叶如何与洪涛竞流?
    他便静静坐着,心无所思脑无所虑,直到东边天际微微泛白。
    袁博匀睡醒,闷呻着抬手摸了一把眼睛,见陆三川双目已睁,微笑与他说道:“少主,你醒的可真早。”
    陆三川道:“一宿没睡。我们走吧。”
    “嗯。”
    天虽初亮,集市却已人满为患。以务农养畜为生的农民畜倌在摊位上展示着自己的劳动成果。青得滴油的蔬菜,仍在淌血的猪肉,尚有力气甩动尾巴的鲜鱼。
    达官贵人府中的下人三三两两推着单车,边走边谈论着今日所要购买的食材。寻常百姓家的人,早已挤在摊位之前,挑拣着果蔬鱼肉与小贩讨价还价。
    陆三川担忧人群之中掩藏着袁启明的眼线,便双手交插在衣袖之中,低着头匆匆赶路,却险些撞到裹着头巾的老妇,引得老妇破口大骂。
    四周行人纷纷转头侧视。陆三川更感尴尬,连声与那老妇道歉。
    袁博匀在他耳旁小声道:“少主,不必惊慌,此地人山人海,要想找到我们谈何容易。就算果真被发现,逃脱也是易如反掌。如你这般畏畏缩缩,反倒引人注目,何不放松一些?”
    陆三川便尝试着装作一普通百姓,挺胸收腹,行走如常,两眼却依旧左转右转,像一贼人。
    袁博匀领着陆三川,买了不少青蔬,双手沉甸甸的,正要去到东边鱼鲜区,忽见人群一阵骚动。陆三川循声望去,只见一队人拨开人群向内挤来。那队人衣着各异,有黄有绿有青,有衫有袍有衣,显然不是官家队伍。
    陆三川心中一惊,立即冒出一个念头:那是袁宅的门客!
    袁博匀亦有如此想法,与陆三川小声交耳道:“少主,那些人大约是来寻你的。快些将身埋下!”
    二人膝盖一弯,遁入人群之中,虽看不清那队人的情状,却也能自人缝之间看清个大概,人群往哪处散,他们便跟着往哪处躲。
    正如他们二人所想,那十人小队正是袁启明派来的。昨夜,众人涌进陆三川房中,发现受伤的另有其人,而陆三川已不知所踪。栾为便要立刻下令寻找,想起袁启明身受重伤,此刻应当静息疗养,倘若所有人在院内寻找,动静过大,必然吵到袁启明。他便让众人暂且回去歇息,自己与几名门客在院内各处细细搜寻,搜到后院,见到铜钥,便赶忙往偏门跑去,果见偏门已开。陆三川大约已逃出袁宅。栾为便让几名门客暂且回屋睡了,独自一人将偏门锁上,而后纵身越过院墙,在袁宅附近找了整整一宿,并无所获,只好回到袁宅。袁启明已然醒来,听说陆三川不见了踪影,当众将栾为骂了个狗血淋头,随后将所有门客派出,去到武昌各处找寻陆三川下落。
    来到集市寻人的正是栾为等人。
    集市商人各色各样,偶尔会有那么一两人售卖珍藏佳酿。栾为时常来此,正是为了那鲜见的珍酒商人。往日,他若见到珍酒商人,必然大步上前,掏空口袋买下珍酒。今日再来,对此却全然不放心上。有珍酒商人认得他,与他招手呼道:“栾大侠,我这有十八年的青玉酒,要不要来一坛?”栾为全不理睬,伸长脖颈于人群之中搜寻着陆三川踪影,然集市人甚多,如此找寻,无异大海捞针。他心一急,纵身而起,双脚踏过一只又一只肩膀,在高处快速扫视。
    忽有人叫道:“栾大哥,你快来!”
    栾为以为有了陆三川下落,在半空翻过一个筋斗,折身返回,却见那人捧着一只酒坛与他喜道:“栾大哥,这酒你不曾喝过!”而陆三川与袁博匀,正在三丈以外弓身前行。
    栾为两眼一瞪,扬手便是一巴掌,狠狠骂道:“喝你娘的花花酒!找人!”
    陆三川与袁博匀二人有惊无险地逃出集市,只是不曾买鱼肉鲜活,有些可惜。
    金鸡山山脚,木屋之中,萧玉笙坐在妆台前,对着铜镜轻理秀发。她知陆三川今日要来,也知袁博匀今日要来,便穿上了一身大红衣裳,略施粉黛。手腕上的红绳已有些年岁,蹭出细细绒线。
    窗外,一排南去的大雁正飞过。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她轻声吟唱着,想起往事,却忽然娇笑了一声,脸上飞起两朵红晕,“嘿嘿。”
    “玉笙。”
    她辨出是袁博匀的声音,心下一喜,转过头正要回应,余光瞥见桌上的一支玉笛,便抓在手中,轻盈地向屋外跑去。
    袁博匀见她出门迎来,笑着与陆三川介绍道:“这便是我与你提到的姑娘,萧玉笙。”
    “萧玉笙。”陆三川低低念了一声,觉得这名字极富诗意。
    待萧玉笙走近,袁博匀含笑与她介绍:“玉笙,这便是...”他话未说话,萧玉笙提笛为剑,向他喉咙刺去,娇声喝道:“笙玉三剑!”
    袁博匀知她心思,笑着后撤一步。萧玉笙眼见刺空,疾步上前又刺第二“剑”。袁博匀听她“笙玉三剑”,便知她下步如何,后撤一步之后,以肩膀撞向她手臂,她手臂一甩,玉笛便向陆三川横打去。
    陆三川不曾与姑娘打过交道,亦不曾在如此近距离之下见过姑娘,而今,美若天仙的萧玉笙近在咫尺,他便看得直了眼,任由玉笛打在自己胸口。
    袁博匀笑道:“啊,少主中剑,少主中剑!”
    萧玉笙望着袁博匀,笑得正甜,却见袁博匀右脸有块小小淤青,心一紧,急道:“哥哥,你的脸怎么了?”伸手要去抚摸。
    袁博匀头向左侧微微挪移,避开她的玉手,笑容暂凝,很快恢复,“无碍无碍。”一边向她使了一个眼色。
    她心领神会,虽然稍有不快,收了玉笛在手,与陆三川微笑道:“给少主请安。”
    “啊不不不不。”陆三川连忙摆了摆手,手指却不小心与萧玉笙的手指撞在一起,霎时红了脸。萧玉笙同是脸颊一红,羞得低下头去,却眼珠一转瞟向袁博匀。
    袁博匀见陆三川红了脸,觉得甚是有趣,却不敢放肆,强忍住笑说道:“少主,快些进屋吧,我让玉笙给你做些吃的,你到现在还不曾吃过什么。”
    “嗯...嗯。”陆三川应了两声,有一丝香气跑入鼻孔之中。那香味似花香,却比花香更淡更挠人心神,若有若无,隐隐约约,恍恍惚惚。
    木屋仅有一间,装扮得甚是鲜艳。闺床一张,铺着大红羽被;妆台一张,台上的铜镜也缠着红色布条;圆桌一张,靠背椅两把,木柜三只,俱是裹着红布。木屋的东边搭着一顶草棚,草棚之下用土累着一只灶台。这便是厨房了。
    陆三川站于木屋之中,透过窗户向外望去,见窗外高树林立,不时有落叶自树干飘下,摇摇晃晃。地上铺满了被秋气吸干的落叶,层层叠叠。不知为何,他并不觉得寒冷,脸颊反而隐隐有些发烫。
    袁博匀走到他身后,抱拳与他行礼,叫了一声“少主。”
    陆三川忙收了心思,转过身抱拳与他回礼,“身在外,大可不必如此。”
    袁博匀道:“虽身在外,礼节仍是要有的。”陆三川也便没有再说什么,转过头,目光却落在了妆台的一只胭脂盒上。
    袁博匀知他牵挂萧玉笙,也不点破,拐了一个弯说道:“关关雎鸠,在河之洲。”
    陆三川立刻接道:“窈窕淑女,君子好逑。”言毕,脑中印出萧玉笙的笑颜,嘴角翘得更高。
    袁博匀便不说话,静静站在一旁。
    此时无声胜有声。
    忽有一声娇柔的惊叫传来。“哎呀。”
    陆三川心中一惊,忙折身跑出屋外,见萧玉笙背对自己蹲在灶台之前,急切问道:“玉...姑娘,你怎么了?”
    萧玉笙转过头,尴尬地笑了一笑,“没...我被自己吓到了。”
    “哦...哦...”陆三川放了心,却微微有些失落,望着萧玉笙倩影许久,才折身走回屋中,见袁博匀笑盈盈地望着自己,顿时又觉羞愧,转头避过他的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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