旋仒看着从暗处走出的李长安,妖异的面庞上闪过一丝微不可查的惊讶之色。
    “你是何人?”
    他盯着李长安问道。
    “哦?”吴子道讶然看了李长安一眼,又看了看旋仒,呵呵一笑,“你可难得对人族感兴趣。”
    “李长安,船客。”李长安答道,不动声色地看着旋仒,那妖异的面庞与银发中隐约可见的独角,让他猜测出了此人的身份——那条画中的黑蛟,也是今夜蛇乱的起因。
    “别忘了你我的约定。”旋仒移开目光,对吴子道说道:“我先走了。”
    “什么时候?”吴子道问。
    “七日后。”
    旋仒淡淡留下一句话后,整个身子仿佛水一般化开,消失在甲板上。
    旋仒一走,吴子道对李长安道:“你跟着我做什么?”
    “只是好奇,想再看看画圣前辈的画作。”李长安答道。
    “你也认出我了。”吴子道咳嗽一声,意味深长道:“以你的修为,若撞见什么事都好奇的话,有九条命都不够死。”
    “至少现在还活得好好的。”李长安笑了笑。
    吴子道抖了抖花白稀疏的眉毛:“刚才那位可是元始境巅峰的大妖,浮沧江水神,比那九条玄蛇却是要厉害千百倍不止,你不怕?”
    “见到他本体那一刻倒是有些怕。”李长安想到当时那江面下硕大如明月的巨眼,如实答道,又问:“老人家能否说说,他来这船上是为了什么?”
    又补充道:“不止是好奇,既然我也在这船上,便事关我自身安危。”
    还有师兄师姐,越小玉的安危,李长安心想。
    “跟我来吧。”
    出乎意料的,吴子道对他招了招手,负手向船内走去。
    ……………………
    旋仒远离了青铜船。
    他庞大的身躯潜在江中,只露出独角与一双凸起的眼珠与,看着风雪中,青铜船上无数点小眼睛般的灯火。
    他脑海中浮现出李长安从暗处走出的身影。
    刚才李长安出现时,他在李长安身上感觉到了熟悉且让他心生惧怕的气息。
    为什么?那只不过是一个修为平平的人族少年罢了,自己若要杀死他,易如反掌。
    这少年身上怎会有一股让他感到畏惧的剑气。
    对了,这剑气……
    他上回见到这剑气还是百余年前,那时他还不能化形,灵智混沌,对那一幕却记得很清楚。
    那时候,浮沧江中妖王是一头虎蛟,暴虐嗜血,统领着这一片水域,有人族经过时,便连船带人一同吞噬。
    但那一日,虎蛟却死在了一剑之下。
    也是那样一股剑气,与那少年身上所怀的剑气气息相同,但更磅礴凛冽。那剑气将浮沧江斩开的同时,也将虎蛟一斩为二。
    那数十万斤的身躯浮在江面上,鲜血染红十里水域,引得无数水族惊惧,对于这大补的妖王之血,都不敢上来喝上一口。
    唯独旋仒来了,不光喝了虎蛟的血,还吞了他的内丹——那出剑之人只带走了虎蛟的角,并未取它内丹。
    也是因此,旋仒由一条平凡无奇的青鲤,用短短百年光阴,便蜕变为蛟。
    ……………………
    房中,吴子道与李长安坐在榻旁,用红泥炉煮着一壶酒,侃侃而谈。
    这老头倒是没有画圣的架子,照他所说,画圣只不过别人强安的名头,这世上许多人求名不过为了让自己过得更痛快,到头来反倒是被自己的名给框住了。
    “你跟于承一什么关系?”吴子道饮了一盅酒,问道。
    李长安道:“是在下的师叔。”
    “难怪,难怪。”吴子道摸着没几根的稀拉胡须道:“难怪你身上有他的剑气,所以旋仒一见你便走了,那虎蛟内丹还在影响着他,对他渡劫却是不利。”
    李长安问道:“渡劫?”
    “妖族体内煞气积累太多,便会引动雷劫,雷劫会击散煞气,重塑妖体,若这渡劫时能大难不死,纵使妖族也能得成大道。”吴子道捻动自己一根胡须,“但劫可不是好渡的,像你这样的,这么一根雷芒,就能把你打得灰都不剩。”
    “我又不练煞气,雷怎会打我。”李长安笑了笑。
    “小子你没说实话。”吴子道眯着眼睛道:“老夫我看你可是身怀无上魔功。”
    “……”李长安身怀无生经,却未曾习练过,吴子道这都能看出来?
    吴子道却并未追问,只是感慨道:“魔功易练,也是最难练的,日后除非真到了绝境,否则不要入魔道啊。”
    李长安移开话题道:“那旋仒是妖,前辈与他是如何认识的?”
    “哦……我想想。”吴子道追忆道:“对了,是百年前……我也是坐着此船渡过浮沧江,那时于承一已斩了这片水域中的妖王,万里水域太平了十年,从未有人被妖族袭击。哎,但也合该我不走时运,有人给我算了一卦,说不应坐船……但呃为画那蛟血染江图,却没听他的,坐船到虎蛟葬身之处看了一眼。结果当时真碰上了几头水妖兴风作浪,还好是没结出内丹的……”
    “你怎会怕几头水妖?”
    “我不怕,船却怕。”吴子道咳嗽一声:“那时我正欲出手,却有一条刚刚化形的青鲤,将那几头水妖尽数驱赶,弄得自己遍体鳞伤,却护住了船上的人。”
    “原来妖族并非都是暴虐嗜血的。”李长安喃喃道。
    “我也奇怪,妖与魔本质相近,魔是人心受煞气所侵而生,妖则是虫兽被煞气所侵而生,除非修为到了高深地步,才能化去煞气影响。就连那头结出了内丹的虎蛟,实力比寻常元始境还强,但也没能化解暴虐嗜血之念。那条青鲤却是做到了虎蛟都不能做到的,我心中有异,便下船寻到了它。”
    李长安猜测道:“那青鲤就是旋仒?”
    “猜得不错,我寻到他时,才发现原来当初虎蛟内丹被他吞了。当时的旋仒才能化形不久,每日只有半刻钟可化作人身,但灵智却比其他妖族高许多,心智也十分清明。”
    “若世上妖族都能如他一般便好……”
    “我也如此想,但虎蛟自己都不能化解煞气,旋仒又是如何做到?当时我便问他,但他不肯说。我问他如何肯说,他却道,百年之后他渡劫之时,让我帮他一把。”
    “前辈如今前来,便是赴百年之约了。”
    “不错。”吴子道点点头,“我半年前到青州,沿浮沧江走了几千里,在传言中听闻旋仒被称作浮沧江水神,常常会救下过路船只。”他笑了笑:“只不过在我面前旋仒却并不承认,当真是口是心非的妖。”
    李长安听着,给吴子道斟了一杯酒,但酒壶却在此时空了。
    吴子道咂了咂盅里余下的两滴酒,面色有些发红,对李长安摆了摆手,不客气道:“我醉欲眠,你且去吧。七日后,旋仒会在浮沧江渡劫,在此之前,便莫要再来寻我。”
    “那告辞了。”
    李长安起身离去。
    ……………………
    次日清晨,青铜船甲板上人行如织,船夫们忙碌修补清扫废墟,将能辨认的尸体收殓,不能辨认的就扔进了江中。
    谢挺在几个护卫簇拥下到了甲板上,听手下清点昨夜损失。
    那十位掌柜,包括黄详也都来了,一个个毫发无伤。
    谢挺心中暗骂,这十只老狐狸,昨夜没见他们露出半个影子,镇压玄蛇时他们手下高手也没出现,逃命逃得快,现在算起损失来,却都露出悲从中来的模样。真他奶奶能装。
    “少东家,一层塌了十间上等房,二十六间普通房,江春苑倒了大半,连头牌都死了,黄金屋也没了,少东家您往日可是最喜欢去那玩六博……”
    夙夜未眠的一层的掌柜汪远面色憔悴,对谢挺诉苦。
    “行了行了,你这月份子不用交,至于修缮,本公子也派不出人手,下一个!”
    谢挺不耐地应付着,叫出第二层的掌柜。
    二层掌柜陆平面色苍白道:“少东家,二层损失当真惨重……”
    紧接着,一到四层掌柜都清点了损失,其中四层处在高处,损失最小,四层往上,玄蛇则没能造成什么破坏。
    谢挺一一应付过去,只想早些把这几只老狐狸敷衍走,他们城府可都深着,塌了那些地方修好就行,根本就不算什么损失,唯一有些可惜的是汪远派去赌坊压场的大老千与谢挺喜欢的那青楼头牌死了,但这些也算不上伤筋动骨。
    这群老狐狸走了,自己也好去快活快活,昨晚惊吓到现在可还没消呢。
    这时黄详却走了出来:“少东家……”
    “嗯?”谢挺一瞪眼,“两条玄蛇捆起来都打不到你那,你也要来卖惨了?”
    这老东西,昨日利用康成教训了他一顿,这时候还敢出来,看来教训得不太够。
    此言一出,前面说话的几个掌柜面色都有些不快,但少东家这德行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便没人说什么。
    “少东家误会了,我想说的不是这个。”
    “有话快说!”谢挺站在冷风呼呼的甲板上紧了紧大狐裘,皱眉道:“外面冷着呢。”
    黄详犹豫了一下,看了看其他九个掌柜,说道:“船上十位掌柜本为一体,昨夜蛇乱实属意外,这损失也不该只由他们来担。”
    谢挺面色阴沉下去:“你的意思是要由我来担?”
    “不……我愿出人出钱,今早修复下四层。”黄详沉声道。
    死老狐狸!谢挺心中冷笑,黄详说十位掌柜是一体,却排除了他这个少东家,意思再明显不过,无非是提醒其他几位掌柜,他黄详若被赶走,唇亡齿寒,接下来要被对付的就是他们了。
    主动要出人出钱,也是明摆着求救。
    “十大掌柜本为一体,说得好啊。”谢挺表情忽然阳光灿烂,上去拍了拍黄详的肩,“那你就好好帮他们吧。”
    说罢,谢挺带着一众护卫扬长而去。
    ……………………
    李长安房内,吴子道的画被摊开在桌上,姬璇坐在他对面,指向船腹中偏下处,“昨夜我与三师兄趁乱跟着那少东家,发现船中密室布有大阵,四壁由精金与寒铁打造,是以防万一作避难用,就算结出内丹的妖物也无法攻入。同样,此密室从内部也难以打破。”
    她身边,穆藏锋补充道:“若要确保洪玄蒙无法逃脱,必要让他进入此处,但昨夜我与师妹见到他纵使险些被玄蛇攻击,也未曾显露身手,看来十分警惕,若做得明显了,定会引起他警觉。”
    姬璇道:“我们三人手上各有一枚剑符,但要杀他却不够呢。”
    “要不先算了吧?”越小玉小心翼翼看着李长安,他是厉害不错,但要杀万象境却也太勉强了,要出了事怎么办?不过自己不让他报仇,未免显得太过不近情理了,便小声道:“我是说,现在他在明处,你探查到他日后去哪了,待实力足够了再去报仇更好一些……”
    面对越小玉的不信任,李长安只是笑了笑,安慰道:“我自有计较,放心吧,若不成,我也不会逞强。”
    又转头姬璇说道:“师姐,起先听闻你当初炼体,用的是一门‘服雷炁’之法,可引天雷炼体,可否教我?”
    “如今你不是在练字么?贪多嚼不烂,师弟你连这道理都不懂啊?你修为进境如此迅速,何必还要求快。”姬璇瞥了一眼屋门,“外头风雪这么大,离惊蛰也还早呢。”
    “请师姐教我。”李长安坚持道。
    “不行,不给。”姬璇拒绝道。
    “师尊曾言,修行是自己的事,既然师弟心中有所决定,‘服雷炁’法便由我传你吧。”穆藏锋看了一眼姬璇,淡淡道:“当初二师姐以服雷炁太危险为由不让你练,你还不是从藏经阁中偷学去了。”
    姬璇刚要反驳,李长安却抢在她面前:“多谢师兄。”
    “午后我将法门誊抄给你。”穆藏锋顿了顿,又看着李长安眼睛,叮嘱道:“但司师妹说的却没错,修行虽是逆水行舟,但太过急于求成却也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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