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视小二带着怪异之色偷瞄的眼神,待小二出去后,李长安便在原地活动了一番筋骨。
    之所以手脚不协调,是因为他已开始在身上时刻加持龙象术,虽没全力施为,也额外多出了两千斤力气。举手投足之间一没控制好,不提撞坏屋中事物,甚至连打死人都有可能,是以才小心翼翼。
    适应一番后,李长安来到天字六号房,也就是穆藏锋的客房。
    只见三师兄与四师姐二人正在榻上对坐,对于李长安的到来,二人如若不闻,神色凝重,就连姬璇也一改大大咧咧的模样,她用手指蘸了些许茶水,在桌上画出一道水痕,看似蜻蜓点水,实则遒劲有力,画到尽头她又一勾,轻轻提起手指,像是飞白锋的笔法。
    穆藏锋顿出一点,拖长笔锋,又斜向上一勾。
    姬璇以极快的速度点出三点,正是“氵”形,面色得意。
    穆藏锋面色平静,以一道横着勾对应。
    姬璇面色微变,略微沉吟,手指龙飞凤舞如狂草一般写出一个似是而非的月字,穆藏锋不假思索也跟着用手蘸茶水写了一个中字,姬璇冷哼一声,继续跟进。
    二人画出的字符越来越复杂,最后已不辨字形,李长安约莫看出了些门道,原来三师兄与四师姐好像是在比试,一笔一划间隐有剑意纵横。
    眼下看来姬璇落了下风,面色凝重,眉头紧紧蹙着,她手指在茶盏中一蘸,一杯茶却见底了,索性手一挥,将桌上水痕尽数抹去,转头对李长安道:“师弟你来啦!”
    李长安正看得入神,还在琢磨其中门道,不由嘴角抽了抽。
    穆藏锋不轻不重干咳一声。
    “哎呀,这可如何是好……”姬璇低头,看着光洁溜溜的桌面,惊讶道:“不如我们重头来过?”
    “不必。”穆藏锋摇摇头。
    “师兄师姐,你们这是……”李长安疑惑问道。
    “比剑。”姬璇笑眯起了眼睛,仿佛成功耍赖比取胜了更能让她心情大好。
    “只是拆招罢了。”穆藏锋补充说:“我们每一笔划都是剑路,各人轮流出招,但若真与人对阵厮杀之时,形势更变化多端,极少有一板一眼拆招的机会,胜负往往在瞬间便会决出。”
    他用衣袖拂了拂桌面:“在此候船无事,所以我才与师妹拆招打发闲暇。”
    “师弟入门在即,待上船后我便把这招教你。”姬璇话锋一转:“师弟大早前来,可是修行上遇到什么难题了?”
    “倒不算难题……”李长安摇摇头,“我也不知从何提起。”他在穆藏锋与姬璇对坐的榻旁红木椅上坐下,双脚抓地,两腿紧绷,双股与椅面只差半寸距离,看起来与安坐无异。初见冯魔之时,冯魔便用此法时刻炼体,李长安也学了过来。
    只不过坐下时动作有些不协调,被穆藏锋一眼便瞧了出来,凝重道:“怎么了?”
    “师兄应当知道龙象术。”李长安想了想,说道。
    “下品灵术,练至圆满能为自身加持千斤巨力,与练力圆满之人相当。”穆藏锋略一沉吟便答道:“蕴灵境之前,此术倒堪能当作对敌之法,但若祭炼出本命之后,此术就是鸡肋了。”
    “千斤巨力……”李长安面露疑惑之色,“但我如今施展龙象术却可增加八千斤力气,而且似乎还未到达极致。”按他自己的感觉,若龙象术修炼到极致,应当能增加九千斤力气,配合肉身原有的力量,那就是整一万斤。
    李长安已有些摸不准自己的修行境界,以他如今的修为,应当是超越了辟海境顶峰,若是没练肉身的修行人,内视之时气海如一片平湖便是辟海境顶峰的征兆,若再积累真元,就会因肉身不够强大之故只能泄出体外,他的气海却是如同一片汪洋,这当是因为练血境肉身之故。
    又因太婴的存在,他甚至没有经历辟海境到叠浪境难突破的瓶颈“真元化液”,他所炼化的真元经过太婴之口,都尽数化为汞浆一般。李长安直觉自己施展龙象术没有千斤的上限,除去在道海之中推演完善的缘故之外,还因太婴帮他炼化的真元凝练程度远超其余修行人。
    练血境肉身造就的汪洋气海,与太婴凝练的汞浆一般的真元,单论修行境界的话,他因本命之物尚未祭炼成功而未入蕴灵境,却已到达蕴灵之下的一个未被记载的境界。
    “原来如此。”穆藏锋神色一缓,他见李长安动作僵硬,还以为他修行走火入魔,神魂受伤了,还好不是,“师弟还有什么问题,不妨一起说了。”
    “若说还有问题的话……”李长安想了想,“听闻祭炼本命殊为不易,甚至大多数人终其一生都难以寻到可与自身性命相连之物,但我昨夜初次祭炼八荒刀便与它生出了感应。”
    “师弟的问题不在于其他。”穆藏锋沉静道,“是诸多机缘加诸于身,让你修为突破太快,一时无法适应罢了。至于龙象术为何能增幅八千斤巨力,原因尚不能得知,总之是福非祸,只要适应过来便好。”
    “受教了。”李长安放下心来。
    姬璇忽的一拍手,“正好,咱们比剑的法子初学之时练的是将自身力量掌控入微,师弟不妨从此时练起。”
    “有道理,船上时日不短,师弟进境过快,也要慢下来一阵了。”穆藏锋起身,“我去买笔墨纸砚来。”说着干净利索地离去。
    “师兄这是要教我练字?”李长安疑惑道。
    “是,也不是。待他回来你就知道了。”姬璇神神秘秘说道,向门外走去,“他走了,恰好咱们下去大吃一顿,三师兄别的什么都好,就辟谷这点不好。”
    二人下楼,叫上越小玉一道用早膳。
    正是清晨,客栈外的长街上行人便多了起来,三人坐的临窗位置是上风口,下风口处渔民叫卖河鲜的声音遥遥传来,腥味却半点都散不到客栈里。
    店家接待惯了武者和修行人,在李长安的要求下,将各类食材上了满满一桌。
    有形似米粒色泽牙黄却是贝类的浮沧江特产贝米,与蒜苔同炒,大火将贝米汁水牢牢锁住,咬下之时粒粒爆开,不须生姜,也无半点腥气。极嫩的冬笋煨顿豚肉,汤汁乳白,热气四溢,撒入秋日晒干的紫苏,入吼香醇浓厚,化作暖流散步全身。酱卤小牛腱肉切成薄片,佐以温黄酒,入味三分,齿颊留香……
    更休提其余菜色,不一而足。
    客栈外冬日清晨的冷风穿梭在行人衣袍缝隙间不遗余力带走仅存的温度,客栈一层临窗的小小酒桌边却温暖如春。
    越小玉偷偷咽下口水,她在山中隐居的日子可谓五谷不沾,饮的是日出之前在草叶上采下的露水,吃的是四季结出的不同果子,师尊偶尔斩杀了入侵的妖兽肉都含了煞气不可食用,山中喂养的鸟兔她也从没动过杀心,已是许久不识肉味。在昆南城那两月里,青玄门关长老严令门下弟子辟谷,她便也跟着吃辟谷丹过了两月。
    “甘脆肥醲,命曰腐肠之药。”李长安感慨一声,这一桌菜就花费了十两白银,足够寻常人家半年用度。
    越小玉刚捧起汤碗,啊了一声,不由放下了。
    姬璇刚伸出的筷子硬生生悬停住,睁大眼睛道:“师弟,三师兄什么时候教坏你啦。”
    “这是宋刀前辈说的。”李长安摇头,一筷夹上一条半尺长的河鱼笑道:“但与其让它腐在江里,倒不如腐在我肠中了。”
    “说得好。”一个大清早就在邻桌独饮的黄衣老者对李长安举了举手中小盏:“老夫以茶代酒敬你一杯。”
    李长安笑了笑,回敬一杯黄酒。
    ……………………
    客栈门边西侧的桌上二人对坐,桌上却没摆菜肴,只有一个锡制茶壶,三盏彩瓷茶杯,以及一副平铺在桌面之上的画轴。
    “这就是吴子道的画儿?”桌子南边的蓝袍年轻人谨慎问对面那长着几缕唏嘘凌乱的山羊胡,脸上有些老斑的锦衣老者。
    “不错。”山羊胡老者点点头。
    “你怎么证明?”年轻人向四周看了看,低声问道。
    “只有赝品可以证明,真迹又如何证明?”山羊胡老者意味深长地说道,随即叹了一声,起身去收画轴:“你不懂画,别糟蹋了好东西。”
    “哎。”年轻人赔笑拦住他,心中还是犹豫,下月就是凉州经略使寿辰,经略使大人好画,他好不容易打听到这老者手里有画圣真迹,若三言两语就将人得罪走了,可没处哭去,
    “您是……徐老?”一个儒雅中年人从旁边走来,小心翼翼问候山羊胡老者。
    “你认得我?”徐瑞言停住动作。
    “认得,认得,当初徐老那幅莲花美人图可是传得家喻户晓。在下高安邦,有幸听闻过徐老的名字,徐老不认识在下也是正常。”高安邦目光看向桌面,愕然道:“这是……”
    只见桌上那幅画卷之上,一位碧衣美人手中环抱一株嫩粉色荷花苞,美人姿态窈窕绰约,荷花花苞颤颤巍巍似欲开放,画工绝佳。
    “这是那幅莲花美人图,当初不是被赵芩昌私下带走了么?”高安邦喃喃道。
    “芩昌他,唉……”徐瑞言叹了一声,对高安邦示意道:“坐下吧。”
    高安邦坐下后,二人便交谈起来,那蓝袍年轻人见这高安邦让徐老留下了,也是乐见其成,紧接着便在二人口中听到一件往事。
    当年徐瑞言有个同样好画的知交名为赵芩昌,徐瑞言家贫,赵芩昌家境殷实。
    赵芩昌听闻徐瑞言手中有画圣的莲花美人图,便欲求一观,徐瑞言未允。一夜,赵芩昌来到徐瑞言家中,借着窗中破洞窥见徐瑞言桌上摆着一幅莲花美人图,画工妙到毫巅,当即惊为天人,便推门而入,以为终于见到了画圣真迹,对徐瑞言恳请以全部身家求购。徐瑞言未允,说道此画乃是他临摹所作,真迹依照祖训不可示人,将赵芩昌送走。
    赵芩昌走后,心道临摹之作已如此绝妙,那真迹又会是何等模样,便茶饭不思,一病不起,奄奄一息。
    徐瑞言听闻此讯,长叹一声,便从家中翻出画轴拜访赵芩昌,赵芩昌见莲花美人图,顿时病好了大半,已能下地走路,恳请徐瑞言能让他将此画留在府邸中观看一夜。徐瑞言终于允诺,言道明日清晨来取画。
    次日清晨,徐瑞言再上赵芩昌府中时,大门未锁,府中已空无一人,只有正堂中留有两箱金银珠宝,箱角压着一张地契,上书徐瑞言之名。
    “听说那时赵芩昌便已将莲花美人图带走,将府邸与财物尽皆赠予徐老您,那这幅莲花美人图……”
    “芩昌他,糊涂啊……”徐瑞言叹了一声:“他眼中只见莲花美人图,却忘了我是临摹做旧的行家。”
    “您是说……”高安邦睁大眼睛,“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徐老您为了不违背祖训,又想救赵芩昌性命,便将临摹之作带去让他观赏,哪知他却携了画轴跑了……”高安邦感慨不已,又迟疑道:“但徐老您的祖训……”。
    “其实哪有什么祖训,只是当年我知道他见了真画便决计不会罢休,随口一说的罢了,谁知却害得他……”徐瑞言垂下眼帘,“如今我也想通了,才放言将此画出让,希望芩昌他听到消息能回来吧,他的东西,我都给他留着呢。”
    “先生真高义也。”高安邦赞赏不已。
    那蓝袍年轻人听完二人对话,心中恍然,原本听闻徐瑞言手中有莲花美人图,好不容易联系上以后,徐瑞言却带他来了这儿。且不说要净手焚香,至少得找个清静地儿吧,这客栈人多眼杂,哪是观画的地方!现在却知道了,原来徐瑞言这样做是想让消息散布出去,好教友人归来。
    “徐老……”蓝袍年轻人犹豫了一下,赔笑道:“方才是我唐突了。”
    “世道险恶,谨慎也是人之常情,老夫怎会怪你。”徐瑞言面色微微缓和。
    “咦……这画有些不对。”高安邦忽然出声,又让蓝袍年轻人心里紧了紧,只听他说道:“听闻莲花美人图上,美人怀抱的莲花是盛开的,这美人抱的莲花却是闭着的。”
    徐瑞言道:“也罢,既然都决定卖画了,老夫便让你们看看画圣真迹的玄妙之处。”他放眼环视四周:“不过老夫年老体衰,恐怕损坏此画,要寻个人帮忙才好,最好是练过武的。”
    一桌菜肴被尽数扫入腹中,李长安肠胃轰然蠕动,直到饭罢,肚子都没鼓起来几分,这三人谈画时,他也听在了耳朵里。
    这时候徐瑞言便远远与他对上眼神,沙哑笑道:“这位少侠,可愿做个帮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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