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该地任职之时倒也很做了几件实事为民解忧,花费了半年心血除了当地几个土豪、蠢役;随后又劝课农桑,每年开春之时定亲身前往乡野劝课农桑;而逢年过节之际,亦会大开囹圄,释放囚犯回家团年,而节过之后犯人俱系数归来,未有一人伺机逃走。此外他还兴办县学,筹建书院,令县内有识之士进学。由此待应麟三年任满离开之时,该县百姓均是携家带口夹道相送。
    应麟此番进京,升至礼部任职,然此番应麟为官之心却是淡了许多,恰值彼时朝中发生科举舞弊案,应麟上书时弊,遂为权臣不容。应麟遂以身体染疾为由辞了官职,从此告别官场,四方游历。
    应麟早年曾拜心学左|派巨子王心朝为师,心朝主张“心外无物”与“七情顺其自然”,受其影响颇深,与正统道学已相去甚远。后王心朝为权相所不容,在孝感讲学之时被当地巡抚捕获投进监狱。应麟闻之更是变卖家产,千里迢迢赶往孝感营救探望。未想刚一至此便闻说了心朝的死讯,因了心朝体弱,被逮入衙门之后官府施威,假意教训,未想两棍子下去竟将之打死了。此事一出,天下哗然,王氏学子一拥而上痛骂该巡抚。
    而应麟因之更是心灰意冷,再不入世,数年来不过为人幕客。其秉性高旷,堪称一代名宿。虽学富五车、神通六艺,然却也为家势所累,家道清贫,除书籍并好几箱平生所藏金石玩器、名书古画之外也就一无所有。从前来京之时,曾在修国公侯府坐馆,教授过侯府二公子。彼时老北静王尚在,闻说应麟名号便邀其前往王府一叙,二人一道品茗论道数日,应麟便也告辞而去。
    应麟此番来京,静王府与修国公府俱是闻风而动,均力邀其前往家中,欲奉其为上宾。然应麟不过惟前往修国公府探望了一番昔日爱徒,随后便径直前往林府。因了林海亦是“至情”之人,与之颇能谈到一处去。加之数年前应麟离京之时林海便邀请应麟前往居住,而后更兼煦玉甚得应麟之心,应麟便也携了家人留在林府,多年未曾离开。而京中名门皆以与应麟结交为荣,闻说应麟身在林府,便纷纷前往拜访,奈何应麟却是通通拒之门外,拒不相见。
    而此番林海亲自引了贾政父子往林府后院行去,应麟在林府之中拥有一间单独的小院。小院位于林府花园最深处,清幽雅静,平日里林海均不令人前去叨扰。此番一行三人转过大厅,沿着回廊前行,只见一路阑干曲折、长廊叠阁,雕梁画栋、碧瓦琉璃,兼之奇花异石、茂林修竹亦是层出不穷,令人只觉身处画中一般。
    待一行人转过一座由太湖石堆叠而成的假山正待步入后园之时,却忽地闻见从花园深处传出一阵抚琴之声,三人闻声均不约而同地停下脚步,驻足聆听,林海道句:“这便是邵先生在奏琴,这弹的是……《洞天春晓》。”
    只听这琴音取声极淡却又妙法自然,恍如清风瑟瑟、流水潺潺,惟可想见这弹琴之人现下定是神闲意定、视专思静,遂能兼收万籁之声而天地静;调琴瑟弄、玉指冰弦,即能未动宫商而意已传。
    驻足片晌,林海复又道句:“先生惟有在心情极佳之时,方会抚上一曲《雁落平沙》。不过据闻先生当年亦曾抚过《凤求凰》,不过到底是哪位佳人有幸耳闻先生弹奏此曲,却是无从知晓。”
    随后只听琴声戛然而止,一男子的嗓音随之传来:“既来此,何不入室一叙?”嗓音听来却是温润清和,竟是出奇的年轻。
    三人遂依言步入后园尽头的小院,只见小院连通着林府的一道侧门,平日出入大可从此处。小院周遭遍植修竹,院中央砌了一方十尺见方的水池,池中养着蓝睡莲。小院尽头便是居室,一并四间,前方三间,后方则隔出一间大的。三间小的则分别做了静室、书房与卧室。此番琴音正是从书房中传出,门外立着一个家人名邵筠,则为来人打起湘帘。三人依次进入,只见书房内布置十分雅洁,正对面摆着一木炕,炕上置一矮几,几上横卧一架古琴,正是大圣遗音。靠墙的一面倚着一横几,其上摆满书籍。另一面则是一张直己,其上供着一只青瓷瓶,插有树枝栀子花。中墙之上则悬挂一幅横批,上书“心外无物”四字,笔意古拙,正是出自王心朝笔下。靠外的窗下则摆着一长案,铺着雨过天青的桌罩,其上放置的是白玉水注、两三个古砚、青玉桥的笔架与紫檀嵌玉的墨床。而一旁贾珠见了墙上王心朝的墨宝则忽地心生一计,心下只道是应麟既是心学传人,此番若应麟问起圣人之书,莫不如就以心学的观点来回答他,或许能有奇效……
    此番屋主正席坐于炕上,见了来人,遂起身见礼。只见屋内之人通身一席青衫,广袖如云,面上观来不过三十来岁。生得是仪表堂堂,朗如玉山,清若秋水。
    只听林海率先招呼屋主道:“承祚兄,林海有礼了。”随后又对贾政父子道:“这位便是邵先生。”
    贾珠见状心下咋舌,原以为既是大儒,能学贯古今且浮生倥偬之人,怕均是年岁已高且饱经沧桑,未想此人竟是如此年轻。
    邵筠搬来三张扶手椅,三人遂落了座。见三人坐下,应麟复又坐回琴案之后。林海又命丫鬟上茶。
    双方礼毕,贾政亦命贾珠向应麟施礼。随后贾政便忙不迭地对应麟陈情表意,述清来意:“邵先生大名,学生自是如雷贯耳,今番学生携子拜望,本不承望先生能不鄙愚蒙,现身面见我等……”
    座上应麟闻听贾政之言,早已知其来意,此番只是不应,惟静听其言。
    贾政接着道:“犬子贾珠顽劣,虽不承望其能明理成才,亦欲其能认字识书。亦曾蒙得府中严先生教授,然一月之前严先生点了别县县令,遂便解馆上任而去。此番小儿荒废,正急欲就正明师,却又苦于无门访求。今有幸闻说先生坐馆如海兄处教授玉哥儿,学生便也忙忙地携了犬子来此,敢求先生能不吝人玉,指点小儿一二,权当为玉哥儿伴读……学生自知先生声名远扬在外,收徒谨严,由此门生不多,惟望先生念及小儿虽愚劣,然尚且明了两分尊师重道、知恩图报之理的份上不吝赐教……”
    话说应麟本并非拘泥古板之人,心下早有谋划,遂此番闻罢贾政之言,只不作答应承,惟开口另言一事:“今日在下曾偶占一卦,此卦乃下坤上震,坤为地,为顺;震为雷,为动。雷依时出,则大地回春;因顺而动,乃和乐之源。此卦象显示在下可顺时迎势而动……”
    林海闻言遂接着道:“如此说来我忆起当日承祚兄亦曾求得一谦卦,象曰‘不争不抢两平分,彼此分得金在手,一切谋望皆遂心’,这显示应顺其自然之卦倒与今日这豫卦互为综挂了。”
    应麟对曰:“正是如此,可见今日之事乃是天意,贾兄前来乃前缘既定了……”
    贾政闻罢这话顿时心下大喜,他遂忙依言而进曰:“如此说来,吾辈幸甚,幸甚矣!”
    应麟闻言倒并未应答,此番只转而打量自行礼落座后便一言未发的贾珠,暗暗审视了一番,只见这贾珠此番身着一袭月白罗衫,面上瞧来是略显单薄瘦弱,虽不似煦玉那般潇洒风流、卓荦不群,有凤毛之誉、俊骨之奇。然这相貌原也生得极好,神清骨秀,细看更觉其灵慧空明、胸有别才。虽不过总角之岁,然眸中清明、蕴藉深邃,亦非池中之物。应麟见状心下一凛,暗自称奇,只道是平生数十载,自己早已历尽千帆,阅人无数,观人面相便可定人清浊、分人心地。然现下观此子之态,此子眸光亦能与己四目相对,不避不躲,眼神坦然如炬、韬光养晦,较与其父的迂腐泥古,更是不同。念及于此,心下对于收徒一事早已认可,然亦想趁此时机考量贾珠一番,遂开口询问贾珠曰:“哥儿如今读了何书了?”
    一旁贾政闻见应麟发问,忙转头目视贾珠,示意他好生应答,贾珠对贾政点点头,遂据实答曰:“先生既问,学生不敢欺瞒,刚读到《四书》。”
    应麟闻言遂问道:“既如此,哥儿便将《大学》一文讲上一段罢。”
    贾珠一听大喜,心下不禁暗道真乃天助我也,话说《四书》其他篇章倒也罢了,然这‘大学’之章可是心学一派始祖用以阐释自家一派理论主张的原典,应麟既从师于王心朝一派,用现代的话说便是从属之学乃非主流的观点,是自成一家。对于《大学》定有不同于正统道学的理解,此番他便将自己前世所知的心学一派的观点背诵出来,看他如何应对。遂一面背《大学》正文,一面背诵阐释的文字:“大人者,以天地万物为一体者也。其视天下犹一家,中国犹一人焉……”
    而此番除座上应麟,从旁席坐二人中林海捻须,笑而不语;贾政则睁大双目,只听贾珠所诵内容并非朱子阐释,心下只怨贾珠放诞,胡言乱语。刚想对应麟致歉曰“犬子放诞了”,未想应麟面上却满是赞赏欣忭之色,虽不晓贾珠年纪轻轻如何得知圣人之学以外的异端之说,然到底胆识过人,卓有见识,敢在正统长辈跟前直述异端学说。遂只听应麟对贾政说道:“哥儿甚得吾心,贾兄真乃教子有方,颇富见地,寻常人家如何能教导出如此别具一格、识高见远之辈!……”
    贾政闻言不过赔笑一阵,心下只不确定应麟这般赞叹贾珠所说的异端之言是褒是贬,可知他一家父辈授书可惟讲圣贤之道,何曾说过此种学说。而贾珠则暗暗在己心中比了一个胜利的手势,看来此番他是赌对了,应麟果然是心学一派传人。
    随后这拜师一事便就此定下,贾政命贾珠向应麟行拜师之礼,拜了三拜,之后又奉上贽礼,应麟也欣然笑纳了。众人议定从明日开始贾珠上午前往林府随煦玉一道聆听教诲,下午回贾府自行温习。随后一行人又一道闲谈了一番,贾珠先进内院问候了一番贾敏,之后又随小厮前往书房看望了一番煦玉,向其解释了番明日来此习学一事,煦玉闻言亦是欢悦,只道是有人陪伴一道读书,到底胜过孤独一人,遂也欣然接纳。而珠玉二人因了长此以往均一道求学读书之故而感情愈加胜过以往,以至于最终身不由己、孽缘情生,此乃后话,此番按下不表。
    ?
    ☆、第五回 贾珠进学诸事顺遂
    ?  却说上一回拜师之后贾珠随贾政一道从林府返回,父子二人坐于车上相顾无言。贾珠面上低眉顺目,只自顾自思索心事。且说一旁贾政一向最为重视儿子进学念书之事。此番虽说贾珠妙答竟意外获得应麟赏识,然其所说之言到底并非贾政等人心目中的圣道,遂贾政肃然开口叱道:
    “孽子,方才你斗胆在先生跟前胡言乱语,若非先生大人大量不与小辈计较,否则又如何肯轻饶你轻狂妄言之过!此番还不从实招来,是从何处识得此荒诞不经的异端之说?”
    贾珠一听,心下顿时一凛,暗叹一声,心道遭了,他是忘记了他这世的父亲乃最为迂腐古板之人,自诩最为正统正派,惟有的一点风流不羁、吟风咏月的雅兴怕都耗在了年轻那会儿;待之后上了年纪,那点风流怕便被扭曲变形地发泄在了赵姨娘那处了吧,虽说到此时还未有赵姨娘这般人出现。不过这学说从何而来却要他如何解释呢?他总不能坦白说在他们那个时代,心学与理学都是学术的一种观点吧,又分什么正统与异端。后世王氏门生成千上万,后人还著书立传地传颂纪念不是?遂他只能托辞曰:“孩儿曾偶然闻说严先生讲述过一点王心照先生的平生琐事,念及邵先生乃王先生门人,遂随意阐发两句以投其所好……”
    贾政闻言冷哼一声,道句“严先生说的”,仍是一副愤懑不信的模样。好在到底贾珠拜师成功他亦是心下欢喜,遂并未就此再追问下去,贾珠不禁暗地里松了一口气。随后一路无话,待车驶进荣府,父子俩遂下了车,前往后院面见一番贾母。
    却说此番见了贾母,贾政遂将林府之事告知与贾母,贾母亦是欣忭不已,道句“我家珠儿自是聪颖过人,先生又如何能不喜呢”。随后贾母以令贾政下去休息为由将其打发了,之后便又转向贾珠,面上满是堆笑,令他到自己身畔坐了。又将他搂进怀中摩挲一番,疼爱宠溺之情溢于言表。然贾珠到底是一二十来岁的现代人的灵魂,对于这般待小孩一般的施爱举止很是不惯,然却又只能硬生生的受了,心下盼着自己的外表年龄也能快快地增大才是。
    话说自从大房那处贾玫落水进而命丧之后,贾母便也对大房那边心存了些许不满,自谓是因了大房贾赦与李氏的疏忽致使好好的长房长孙命丧。而此番李夫人再度诞下次子贾琏,贾母便也格外地留着心,唯恐生出三长两短。较之大房她本便对二房多几分疼爱,由此此番对于这二房的长子贾珠,便更是疼宠。
    虽说贾政与王夫人心下唯恐自家长子不成器,成日家的拘得甚紧,然贾母心下对二人此举却是忧惧难安,只怕熬坏了这不过几岁大小的稚子。此番闻说贾珠拜师进学虽亦是心下欢喜,然转念想到贾珠从今往后便在家时日愈少,难以承欢膝下,心中便又是一阵不舍,遂口中又直念叨:“我的珠儿啊,小小年纪的,身子又弱,你爹娘也只管着逼你……”
    贾珠听罢这话自是明了其意,遂出言安慰道:“老祖宗放心,珠儿无碍,但凡有空得闲,珠儿便会前来给老祖宗说笑解闷,况且如今大妹妹也学会了说话,琏儿弟弟也正学走路,他们尚可代我在老祖宗膝下承欢尽孝呢……”
    而听了这话,贾母更是疼惜地搂着贾珠心肝儿啊肉啊地叫了数声,又吩咐了几句,方才放贾珠前往面见王夫人。
    此番前往王夫人处,王夫人与贾政尚未搬进荣禧堂正院,不过仍有自己的一间小院。待贾珠到来,周瑞家的正从屋内出来,见了贾珠便唤了声“大爷来了”一面为贾珠打起帘子。贾珠简单招呼一声“周姐姐”便进了屋。
    王夫人见贾珠归来,喜得从榻上立起身迎上来,问道:“我的儿,怎么样,他们没有为难你吧?我刚见了你父亲回来,面上分外高兴的模样,拜先生的事想必也成了……”
    贾珠便将林府之事简单地对王夫人讲述了一番,王夫人听罢很是满意,闻说贾珠明日便会前往林府进学,遂便令人唤了贾珠房里的大丫鬟迎荷吩咐将贾珠明日进学所用衣物用品等一律先备齐再交与她查看。一旁迎荷答应着去了,这边贾珠见了,便对王夫人说道:“太太无需为儿过多劳神,这些事吩咐丫头们一声就行了。况且太太目下还要劳神府中之事,协助大太太管事,儿的事儿儿子自己可以料理。”
    而对面王夫人听罢贾珠之言,只道是她的珠儿长大了,懂得体贴人了,心下喜不自胜,遂对曰:“我的儿啊你到底还小,生活中的这些事,为娘的能为你做了就做了,让丫头们将你伺候好了,只盼着你能好好读书,你爹你娘便也满足了……”
    而这话听在贾珠耳里却别有一番深意,他自是知晓如今王夫人在荣府之中地位尚且低于长房大太太,大太太李夫人无论是家势还是德才均较她优越,由此现下她惟有受人管辖、低眉顺目地过日子,何况头上还有老太君压着。而未想此番真是天助于她,便是大太太的长子贾玫突然去了,而她却有一子一女,且儿子日渐成器。由此她惟有更加努力地培养长子成才且小心防范稚子可能出现的一切意外,如此方能令自己在荣府谋求一个更高的地位。而对于王夫人的这等心思,贾珠亦是知晓,遂点头应答一声,好在进学科考对于自家人总是有益无害的,他便也乐得去完成。
    之后贾母那边传饭,彼时荣府尚未有孙媳妇在,由此侍奉贾母吃饭之事便依旧是儿媳妇的职责所在,于是王夫人贾珠母子便一道前往贾母处,此番且按下不表。
    次日,贾珠卯时便已起身洗漱,在贾母处用罢早饭,便携了自己的小厮润笔与奶兄郑文一道往贾政处辞别。彼时贾政于贾珠进学一事很是重视,便断无像后来宝玉为进学前来辞行那般冷嘲热讽的待遇。反倒是打断周遭一干闻见贾珠进学便随声赞赏附和、胁肩讪笑的清客篾片之言,亲自对贾珠细细吩咐了片晌,令他好生进学毋作他念,见了林海夫妇需问好、见了先生要请安,先生所教所讲需牢记心间,待回府之后他会考查当日所学等等不一而足。随后又将郑文与润笔唤进来吩咐警告了一番。然在那一刻,贾珠反倒觉察出他藏在往日迂腐刻板印象背后的作为父亲的拳拳爱子之心。
    待到马车到达林府大门之时已是寅时一刻,此番林海早已上朝点卯去了。贾珠便先行前往内院贾敏处请安,例行地叙了两句寒温,待问候过一干家人等,贾敏便放贾珠前往应麟小院进学。贾珠穿过林府后院一干画廊曲榭到达后园尽头的应麟的小院,此番煦玉早已至此,朗朗读房的窗口中传出。书房门口侍立的邵筠见贾珠到来,对屋内道句“珠大爷到了”一面为贾珠打起湘帘。贾珠一入屋内便忙向座上应麟施礼道:“先生,盖因今日第一天聆听先生教诲,老爷太太多有吩咐,学生来迟,请先生责罚,学生保证断无再犯。”话虽如此说,然贾珠心下亦拿不准座上之师会如何反应,惴惴难安地等待座上之人搬出戒尺。然未想此番应麟倒并未如贾珠所料那般拘泥古板,听罢贾珠之话亦未多言便令贾珠入了座。贾珠见状心下不禁松了一口气,只道若是应麟太过一板一眼,拘泥于师徒之分,作为一个拥有现代观念的自己而言,还真不好适应与相处。
    而经过一段时日的相处之后,贾珠发觉应麟实属那个时代的另类,为人是和平浑厚、蔼然可亲,亦不端老师架子,通常均是有问必答,对于贾珠与煦玉二人的不甚明了之处俱能耐心讲解。学业之上更是开明人性,彼时人家念书举士,为了应试便连《韩非子》、《史记》之类的名家名著亦被以不利于科举而被禁止阅读。然应麟却并不赞同此种行径,但凡诸子百家之学历代文选辞赋便不拘其学生阅读。便是连他自己也是所学甚杂,他只道是进学不单是为举士,否则他便也不耐教导于人,而惟有兼容并蓄方能成为一方大家。据闻应麟一生收徒不多,至今惟三人耳,除却贾珠与煦玉,便还有一人蒙他倾囊相授。应麟常满怀兴致地谈起此子,称其才华不在煦玉之下,虽不欲透露其名姓,然能知晓应麟唤其为“华儿”。而直到数年后,贾珠方才知晓了此高人身份,与该人之因缘亦是匪浅。
    当日中午,贾珠便在林府用了午膳,此番他与煦玉入了内院与贾敏一道用膳,而应麟则是在自家房中单独用膳。贾珠询问可否单独邀先生一道用膳以尽些许弟子的孝心,煦玉则解释曰因了应麟食斋,不进荤腥,又自有一套养生之道,故通常不与他人一道用膳。贾珠遂只得作罢。|
    饭毕,贾敏命丫鬟将书房的竹帘放下,令贾珠与煦玉一道午睡了小半个时辰。因彼时二人尚且年幼,身量亦小,遂便也一并躺于榻上同床共枕,煦玉靠里卧了,贾珠则靠在榻边睡了。虽说贾珠心智已远非童龀之龄可以比拟,然那时煦玉在贾珠眼里便惟是一幼童,遂心下亦是不甚在意。只是多年之后回忆此事,只道是他二人怕是从那时起便形成了习惯,同寝共眠反倒较一个人躺在榻上睡得更为安稳,遂两府的大人们便也默许二人共处一室。而煦玉睡姿欠佳,半夜畏寒,便将体温较高的贾珠当作人工暖炉,总喜将贾珠作为抱枕那般搂在怀中。对此行止贾珠本极其不惯,然说过之后煦玉也全做了耳旁风,威胁他再如此这般下去便与之分床睡,然亦是无法撼动煦玉分毫,久而久之贾珠亦无法,只得随他去了。而幼时煦玉尚能戏称同床共枕乃“三顾之谊”,古时刘玄德与诸葛孔明不还同榻而卧吗?然待年岁渐长,在二人关系发生了质变之后,这“三顾之谊”之言遂不再被提起。
    待二人午睡起身,简单洗漱后便又一道前往应麟小院闻听应麟讲两个时辰的书,随后贾珠便辞了林府众人登车回荣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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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六回 童年无忌共品艳曲
    ?  话说贾珠如此这般每日前来林府聆听应麟授书,除却进学的好处,其他的益处便是亦间接增进了贾林二府间的来往与交流。彼时林府老太太亦已过世,林海为子嗣着想,待煦玉出生之后又纳了两房姬妾,然至今尚无所出,由此偌大的林府到底人丁不旺。
    而待珠玉感情日进之后,贾珠偶尔亦会留在林府过夜,而煦玉亦时常会随贾珠前往荣府居住。贾母因了煦玉乃贾敏到目前为止唯一的所出,念及贾敏待字闺中之时自己对她的疼爱之情,此番一见煦玉这外孙子,虽大体上生得酷肖其父那般倜傥风流、温润如玉,然眉目间到底留有贾敏的影子,便也抑制不住宠溺之情,宛然书中日后对黛玉的疼惜之情那般。直搂着不放手,一个劲儿心肝肉地唤。而后来便是连内院的不过几岁大小的元春与贾琏,也被贾敏邀请前往林府,在她跟前嬉笑打诨半日,再命人送回贾府。而若是平日里贾珠得了甚罕见有趣之物,亦是分出两份来送去林府,一份送给林海贾敏,一份则送给应麟。
    另一边,却说应麟讲书授课亦是秉承着因材施教的原则,他阅人无数,识人自是无有不准的。虽说贾珠面上看来年幼,然为人行事却是自有主张,应麟对待贾珠便也不依对待幼子的方式,反而遇事喜与他相商。他亦曾私下里寻了贾珠探讨其进学之事,询问贾珠进学是欲求得何种结果。而贾珠亦知应麟并非古板拘泥的道学腐儒,遂也据实相告曰自己进学不过是为科考应试而已,不求能成一代名宿大儒抑或传世才子文星,遂此番只求诵熟《四书》专攻八股时文写作便可。而应麟闻言自是无可无不可,只道贾珠生有奇气,惟叹曰却是生错了时代世道,否则定有更大的作为。
    而一旁贾珠闻言则对应麟嬉笑着扮了个鬼脸,对曰:“多谢先生赏识,珠儿亦知先生最赞玉哥却也是最疼珠儿,不过太白亦言‘天生我材必有用’,世间总会有能让我施展的地方!”
    应麟闻言则道:“但愿如此。”
    后来应麟亦发现贾珠喜读讲史征战之类的书籍,便也准他读些如《孙子》、《六韬》、《三略》之类的兵书,竟对贾珠之后的人生产生了不可思议的影响。
    而对于煦玉,应麟便也并未与之相商了。因了应麟深谙煦玉性情,便惟按照自家理想进行教育,《四书》、《五经》之外则兼了诸子百家、各朝辞赋乃至各家考据集锦等无所不包。
    贾珠曾戏谑曰:“先生这是在为下一届的宏词试培养状元~”
    应麟则答:“玉儿乃文星照命,若当朝再开宏词科,为师倒也愿荐他一试。宏词科较科考更为不易,区区科考,亦不在话下耳。”
    而因了珠玉二人有着不同的风格,二人一道进学也对彼此大有裨益。对于应麟所授知识,平素通常是煦玉悉心记下而贾珠则询问其间个中道理,并以自己所特有的现代思维进行妙趣横生的阐释,倒为进学的时光平添许多趣味。而对于某些学问,煦玉则是引经据典、追本溯源,贾珠则是一点则通、敷畅厥旨。
    且说这林煦玉天生自有一股呆气,灵魂中带出一片痴处,由此平素与贾珠私下相处之时贾珠倒颇喜调侃他。某一日午后,珠玉二人在读书之余便一道待于书房之中散座闲谈。彼时丫鬟蒙贾敏授意为二人端来一水晶碟子的玉皇李,澄亮如玉、薄带粉霜。二人遂食指大动、大快朵颐,不多时便将一碟子的李子吃得所剩无几。贾珠自觉吃得足够,便不再对着碟子,彼时碟中惟剩最后的一颗。贾珠只见跟前煦玉硬生生地将正欲伸向最后那颗李子的手收回,随后又迫使自己转过身子,不去注视那最后的一颗,然却又忍不住频频拿眼斜睨着碟中水果。对面贾珠见状不禁哑然失笑,知晓煦玉对碟中之物想念得紧,遂一面笑一面拿手将碟子推到他跟前说道:“你想吃就吃吧,犹豫个甚?我不和你抢~”
    煦玉闻言,将脸艰难地转向一旁对曰:“《世说》云‘融四岁,与兄食梨’,如今我已八岁,又长你一岁,你是我弟我乃你兄,当让‘梨’与你吃。”
    贾珠闻言兀自翻了一个白眼,心道不过吃个水果哪儿那么多弯弯绕,你想吃便吃吧,我实际年龄不知道要大你小子多少呢,哪需要你让!遂说道:“好了我的文曲星,别拽文了。别让啊让梨的啦,是李不是梨,你弟弟我不计较这些。况且孔融也是让梨与兄不是?此番便算是弟弟我让李与哥哥你啦~”言毕径直伸手到碟中拾起最后那颗李子亲自递到煦玉嘴边,煦玉见状踟蹰片晌,也不好再说,遂就着贾珠的手吃了,亦不在话下。
    当日下午因了应麟有事外出,便留珠玉二人自行温甚多,此番贾珠便偷偷从中捡出一本《重镌绣像牡丹亭还魂记》来随意翻看,虽说这书他在前世便早已看过多遍了,此番翻看不过权当打发时日。然煦玉却向来惟读家人先生所荐的圣贤书,而从不看杂说野史之类,尚不识风花雪月、伤春悲秋之事。而贾珠则不然,在贾珠这般的“现代人”看来,这些在古代为家人们所禁止的书籍在现代可都成了名著啊。
    此番他二人本各自拾了书在看,待贾珠看到一半之时为书中内容所感,遂不自觉地念出了声:“生生死死为情多。奈情何!……”
    未想贾珠刚开口念完这句,身侧之人便抬首从旁问道:“你在看何书?”
    贾珠闻罢煦玉这话,一时促狭心起,遂开口逗引煦玉道:“我在~”言毕便将手中书册递与煦玉。
    煦玉接过书册审视了番封面惊道:“这不是《牡丹亭》吗?!你此番竟偷看这等禁|书!……”
    贾珠闻言暗地里翻了一个白眼,心下默默道句“这在我们那里可是名著”,然面上却是不动声色,一手撑在煦玉身上,对煦玉附耳说道:“那么呆板干嘛!平日间家里听戏,那‘惊梦’、‘寻梦’两出戏你不也听得津津有味的吗?对着人家小旦目不转睛的,现在装什么这是一豺狼虎豹穿肠□□的样子?……”
    煦玉则道:“可、可听戏是听戏,书又是如何能看的?……家人不是常教导我们惟读圣贤之书吗?”
    听罢这话,贾珠佯装遗憾地对煦玉道句:“说的也对,玉哥惟沐先贤圣教,向来只知‘书中自有黄金屋’,未晓其实‘书中自有颜如玉’的道理,这所谓才子佳人的缠绵悱恻,还是珠儿我一人去领略好了……”言毕还长叹一声。
    此话一出,煦玉便被挑逗出了兴趣,挣扎着望了身侧的贾珠片晌,终于按耐不住,起身步至贾珠身侧低声央求道:“好珠儿,便让哥哥我看一眼可好?”
    此番贾珠则是佯装不情不愿,将《牡丹亭》一把藏在身后对曰:“不好,你说了不看这等闲书的,免得污言秽语的玷污了林大才子的双眼,这罪过我可担当不起~珠儿还不被林姑父打断腿~”
    煦玉闻罢这话忙不迭地保证:“哥哥断不会将此事告知了老爷先生,珠儿便拿来给哥哥看一眼,看一眼便罢!……”
    贾珠听罢只得“不情不愿”地将背在身后的双手伸出,将书交到煦玉手上。煦玉接过随即便坐下阅读起来,读得是津津有味、欲罢不能,较其平日里看圣贤之书认真投入了百倍不止。加之煦玉本就记忆力绝佳,能过目成诵,此番大抵看过一遍便已将那些耳熟能详的雅词佳句给记下了。而身后贾珠见了煦玉情状心下暗笑不止,心下只道是这小子果然也是天生一风流倜傥、缠绵骚雅的体质,哪禁得住这般秾词艳曲的勾引,倒是把他魂儿里的痴缠劲儿给引逗了出来。随后又于内心里嬉笑念佛:阿弥陀佛林姑父,若煦玉由此步入“情痴邪路”,你可莫要怪我把你宝贝儿子逗引坏了~
    当日夜里,贾珠留在林府过夜。这一日正是十六,晚膳之后夜幕降下,正是玉宇澄清、月华散采。仰观头顶圆月盈盆、星河皎洁,远眺林府花园,则流烟澹沱、水木清华。此番见煦玉尚未回房就寝,遂忆起此子今日午后方才看了《牡丹亭》,看完之后便是一副若有所思、沉吟悲叹的模样,不知是勾起了他多少伤春悲秋的情怀。现下月色正佳,谁知他是不是正于某处吟花诵月。如此想着便沿着林府花园中的曲廊画槛一路行来,在步至一方水榭之上时,果然目见了此番正负手立于水榭之中的煦玉。
    还未待贾珠走近,便已闻见前方正背对着来路伫立的那人口中正喃喃地吟出诗句:“……拜月堂空,行云径拥。骨冷怕成秋梦。”
    贾珠一听哑然失笑,心道此人果真在此矫情吟咏呢,连口中诵出的都是《牡丹亭》的词曲,遂便就着煦玉的唱词接下去:“世间何物似情浓?整一片断魂心痛。”
    跟前煦玉闻言猛然回过头来,见来人是贾珠,遂又在面上漾出一片喜色,唤道:“原来是珠儿!”
    贾珠负手踱步上前,戏谑开口:“现下时辰不早、更深夜漏,不知林大才子于此对月长吟,可有佳篇传世?”
    煦玉闻言则对曰:“珠儿此番又在说笑了,我只是无甚睡意,遂闲步至此,随意吟诵两句罢了,哪有什么佳篇……”|
    随后二人并肩立于水榭内,一道抬首仰望寰宇之上的天河盈月,一时间俱是默默无语。入夜之后自是极静,由此从远处传来的凄清的瑶琴之声便也随之传入珠玉二人耳际。而和着这琴声一并传来的,还有一阵凛冽的兵器穿风而舞的声音,贾珠敏锐地捕捉到了空气中飘来的这一不寻常的悸动,遂忙开口询问身侧的煦玉道:“玉哥,可有听见甚奇怪的声音?”
    煦玉亦点头道:“嗯,先生的琴音不纯,似是混了其他声音在内。”
    二人遂相互对视一眼,眼中均闪现着激动难耐的光芒,不约而同地点头道句:“前往先生小院一视,指不定还能向先生讨杯茶喝。”
    ?
    ☆、第七回 师徒品茶夜话往事
    ?  贾珠返回房中取来一只玻璃绣球灯照明,花园中人迹稀少,遂二人刻意择了园中的小径前行,而避免了走廊桥亭台遇见上夜的人横生枝节。以免传至林海贾敏耳中又被数落。待他二人此番一路躲躲藏藏地总算来到应麟所居小院外,到此地之后方才发觉琴音渐收,万籁俱寂间那阵金器划破空气的声音便也充斥了天地间。珠玉二人驻足此处,所有心神都为突然出现的眼前之景勾了去。只见在黑沉的夜幕之中,惟有那抹腾挪旋转的霜白色身影,原来方才闻见的那阵金器之声是长剑起舞破风而过的声音。只见院中的白衣人正手持一柄长剑对月而舞,月华如水,此番竟悉数为剑影打碎,月莹四散,剑光化为流水飞舞穿梭,将打碎的月光接下。其间只见寒光四射、剑意凛然,瞧不清舞剑之人容貌,惟能窥见其身姿矫若戏水之龙、健如摩天之鹘。
    一旁二人俱是瞧得痴了,身侧煦玉不禁出声吟诗赞曰:
    “万道金光纵横舞,
    一团雪絮上下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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